[推荐] 平常心是道[游子吟论坛]

天地中万物，人伦中万情，世界中万事，以俗眼观，纷纷各异；以道眼观，种种是常。何须分别？何须取舍？一勺水，便具四海水味，世法不必尽尝；千江月，总是一轮月光，心珠宜当独朗。

夜眠八尺，日啖二升，何须百般计较？书读五车，才分八斗，未闻一日清闲。

心体澄澈，常在明镜止水之中，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；意气和平，常在丽日光风之内，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。

疾风怒雨，禽鸟戚戚；霁月光风，草木欣欣，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，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。

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，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。

人心有部真文章，都被残编断简封固了；有部真鼓吹，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。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，才有个真受用。

夸逞功业，炫耀文章，皆是靠外物做人。不知心体莹然，本来不失，即无寸功只字，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。

寸心洁白，可昭垂百代清芬。

身不宜忙，而忙于闲暇之时，亦可儆惕惰气；心不可放，而放于收摄之后，亦可鼓畅天机。

在凝聚传统意识的常识中，心是人的主宰。

因此，修心养性也就是人生的一大功课。

问题在于，如何修心养性？

洪应明指出，在世俗之眼看来，天地之间有万千物体，人伦世故有万千风情，人际世界有万千人事，众多纷纷，各不相同；而在智慧之眼看来，这些万千物体、风情与人事，却是殊途同归、异曲同调的常。何须分别？又何须取舍？

所以，喝一勺海水，便可以知道四海之水皆咸味，世间万般滋味不必尽尝；看月印千江，看的总是体一不二的月光，个我的智慧更宜明朗如乾坤。

关键之处，在于“心珠宜当独朗”。

问题在于，心珠又如何才能独朗？

禅者所言的“平常心是道”，对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解。

“平常心是道”一语，源自赵州从念禅师请教师父南泉普愿禅师的公案。

赵州问南泉：“什么是道？”

南泉的回答是：“平常心是道”。

对此，马祖道一有这么一个阐述：“道不用修，但莫染污。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，皆是染污。若欲直会其道，平常心是道。何谓平常心？无造作，无是非，无取舍，无凡圣。”

据此再作引申，按笔者的理解，平常心是处变不惊的泰然自若之心，是不因荣辱升降而妄生喜忧的恒常之心，是数十年持恒如一日地恪守信念又踏实劳作的平和之心，是能涵天容地的宽厚大度之心，是处世做事能不勉强不逾矩的自然而然之心，是消除了畏惧的自信之心，是告别了浮躁紧迫的从容之心，是可以恒久地领受心境安然宁静的返朴归真之心……如此，以平常心观不平常事，则事事平常。如此，波澜不惊，生死不畏，远离颠倒梦想，君子坦荡荡，堂堂正正地做人。

人有平常心，才可以培植、体验和领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真滋味。

即使是从人间烟火的角度看，平常心也自有其表征。

禅宗史上，源律师（律师是佛教律宗解说戒律的和尚）问大珠禅师：“和尚修道，还用功否？” 大珠禅师回答：“用功。” 源律师再问：“如何用功？”

大珠禅师以八字作答：“饥来吃饭，困来即眠。”

源律师不解：“一切人总如是，同师用功否？”

大珠禅师曰：“不同。”

源律师还是不解：“何故不同？”

大珠禅师指出：“他吃饭时不肯吃饭，百种须（引注：思）索；睡时不肯睡，千般计较。所以不同也。”

由此公案可知，人生难得平常心。因此，平常心，实不平常也。作为生命体，一个人即使是拥有广厦千万间，拥有米粟千万斗，夜眠时也不过只需一张八尺床，日间能吃到肚里的也不过只是二升米，一日是一生的写照，人又何须百般计较？

是否有平常心的关键，在于是境随心转？或是心随境转？

禅宗六祖慧能从五祖弘忍处得到了衣钵传承后，来到了广州法性寺，听到了两位和尚在寺前的旗幡旁争论。

甲和尚认为：“这是幡在动。”

乙和尚则坚持：“这是风在动。”

慧能则指出：“不是风动，不是幡动，是你们这些仁者的心在动。”

当时，“仁者心动”一语既出，众人皆服，并成为历史上“境随心转”的典型公案。

不是风动，不是幡动，仁者心动，这是迥异于一般认识的。一般认识只是从外境的现象着眼，并仅此而已地得出结论的。而一旦通过人的观察、体验和认识，因为个人内心的反应，会因时因地因个人内心的变化而有所不同，也就失去了绝对的标准。所以，两个和尚看到同一种现象，就产生了幡动或是风动的两种不同想法。与此类推，人间所谓是非、好坏、优劣、善恶等等更复杂的判断，并没有绝对的标准，而是因时因地因主观想法的差异，而有所不同乃至有大不同，万事万物是因缘聚会的，世界因此而更显现出虚妄、荒诞的相对一面，月有阴晴圆缺，人有悲欢离合，世事无常，人生无常。

因此，如果我们的一颗心，只是随着外在环境的变动而变动，所谓心随境转，那么，心就恒处在漂泊之中，心绪难免如乱麻，而身心一体，随之而来的就是饥来吃不下饭，困来睡不着觉。

现代人中，为什么精神病患者与日俱增？这就是缘由之一。

与此相反，智慧的出路则在于，面对世事无常，时时保有平常心，让外境随我心转。如《菜根谭》所指出的那样，自我心体澄澈，如明镜，如静水，则举目天下，自无可厌之事；时时保有平常心，意和气平，心境常在丽日光风之内，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。

在这方面，自然给人的启示在于，疾风怒雨，禽鸟为之戚戚忧愁；霁月光风，草木为之欣欣向荣，天地日日有和气。因此，外境随我心转，人心就不可一日无喜神。

这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积极乐观的人生观，迥异于那些心随境转的悲观的负面人生观。

以人活在四季为例，面对着同样的日子，如果抱着心情欠佳加负面的观念，日子就不外是“春雨绵绵愁煞人，秋月孤寂悒绝人，夏阳如火烧死人，冬雪如冰冻死人”，再如古诗所言：“芭蕉叶上无愁雨，只是听时人断肠”……如此，人生也就了无乐趣可言。

而从“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”的积极乐观的人生观出发，所见所感却是大异其趣的。

云门禅师有语云：“日日是好日”。

为“日日是好日”一语，无门慧开禅师写下了一首传诵千古的诗偈：“春有百花秋有月，夏有凉风冬有雪，若无闲事挂心头，便是人间好时节。”您看，同样是春花秋月，同样是夏风冬雪，同样是天地间气候变化的自然产物，然而境随心转，感受也就有天壤之别，春花令人心花怒放，秋月令人神飘天外，夏风令人心旷神怡，冬雪令人神朗气清……境由心生，感因心起，面对人生的大事小事，举重若轻，常有若无事人的平常心，如此，日日才是好日，可引起灵明的澄思，启发生命智慧，引导我们的人生如何度过那一个个普通却不再庸常的日子。

这一点，对于那些因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而未得一日清闲的忙碌人，更是切中矢的之言。

古语有云：人生不如意事，十有八九。如果一个人总是心随境转，心为物役，心中常戚戚，患得患失，或为物忧，或因己悲，心智必被悲观与绝望的负面情绪所蒙蔽，人生的跋涉也就举步维艰。

对此，智者的应对是别开生面的。

民国元老于右任老先生，一生饱经沧桑，却能淡泊宁静，荣辱自安。他的高寿养生之道，就是悬挂在客厅中的一副对联所道：不思八九，常想一二。横批：如意。

人生数十年如一日，苦是一日，乐也是一日。一个乐观的人，可以把仅剩的半瓶水看成是上天最美的恩?，而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，要如意，何不“不思八九，常想一二”？多接受正面的、积极的信息，如此，人生虽然难免挫折，但仍是努力往前，奋力不懈。

可见，要感受生活的快乐，常只是一个心境的问题。善待生活，善待自然，善待他人，善待自我，保有平常心，才能获得生命的新意，才能对生活有一种全新的把握。

这里的诀窍在于，不要因境而轻起执着之心，不要因爱憎而轻起烦恼之心，不轻易被外境牵着鼻子走，不要因多管闲事而招徕烦恼……平常心是道，百折不回，千真万确。如此，面对纷繁多变的世事，才可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，有万变不穷的妙用。

心学大师陆九渊有言：“吾心即宇宙，宇宙即吾心。” 这里所说的“吾心”，不仅是拳头般大的生理意义上的心，更是一种主观意志，一种主体精神。“四方上下曰宇，往古来今曰宙。”就涵容而言，作为主体精神的“吾心”可以包容宇宙；从范围而言，思维的“吾心”可以“触”及宇宙的边缘，连接古今；从速度而言，思维的“吾心”可以超越光速……

确实，人心有部真文章，人心是部大文章。

但要把握“吾心”，却又是最难的。所以，在禅宗的公案中,屡有“觅心而心不可得”之说。

为什么？

按照洪应明的认识，人心这部真文章，常常被残编断简之类的书文封闭固塞了。这，通于老子在《道德经》所说的“为学日益，为道日损。”（四十八章）

人的为学，是用脑去学知识，学而知不足，结果就是相对有限的知识越积累，就越浩繁越广博，学者也就自得自溢。人的为道，则是用心领悟形上学，结果是越近于道，为道者就越谦卑虚己，越澄明宁静，这虽不是具体知识的直接增加，但对一个人心智境界的提升，一颗心灵的豁然开朗，却是不可或缺的。在方法路径上，“为学”用的是加法，“为道”用的则是减法。“为学”的对象是知识，而知识如罐头，是有保质期的，时光流逝，知识老化也就是必然的；“为道”的核质则在智慧，简洁澄明是智慧的特征，时光流逝，智慧的亮色却与日俱增，跨时跨代，在有灵犀有准备的心灵中，如吹拂出阵阵春色地处处通……这些，借用陆九渊的诗句来表述，就是“易简功夫终久大，支离事业竟浮沉。”

可见，一个人“为学”与“为道”，一个人的知识多寡与是否睿智明达，并不是成正比的。也正因为“为学”基于有限，所谓生也有涯而学海无涯，也就不可能达到无限的境界。所以，古往今来，多少学者虽皓首穷经，终生也只是神思陷在象牙塔内，入乎其中而不能出乎其外，有限的知识成为了苍白生命的遮羞布、贫瘠人生的“皇帝新衣”，人心这部真文章，也就埋没在虚幻短暂的捕风之中。

按照洪应明的认识，人心这部真鼓吹，常常被妖歌艳舞声色犬马所障蔽湮没了。这，通于老子在《道德经》所说的“五色，令人目盲；五音，令人耳聋；五味，令人口爽。” （十二章）从道的角度言，大象无形，目不可视；大音希声，耳听不见。人如果只执着于五色（红、黄、蓝、白、黑色，泛指可见世界的颜色）世界，五色所构成的光色污染就可以乱目，使人迷失了心灵的家园，而心灵的失明，会使人真正迷茫；人如果只执着于外在的声音，忽略了心灵的呼唤，那么，五音（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音，泛指可闻世界的声音）所构成的噪声污染就可以乱耳，导致心灵的失聪，人就难免寂寞孤独；人如果只执着于五味（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味，泛指可吃东西的味道），贪求口福，只去满足口感的需要，心灵也就无缘于那淡而有味又韵味无穷的大道…… 所以，要把握“吾心”，学者就须扫除外在的一切束缚，直觅本来心，保有平常心，人生才有个真受用。

所以，夸逞自我的功业，炫耀自我的文章，诸如“老子称第二，谁敢称第一？”“天下文章属三江，三江文章属敝乡，敝乡文章属舍弟，我为舍弟改文章”之类的心态与言行，都是靠外物做人。殊不知，自我心体光明莹然，本来自在，不失一分一毫。所以，一个人即使是无寸功傲世，无片语只字传世，也自有其堂堂正正做人之处。一片冰心在玉壶，一个人一生清白，同样可以百代留下清芬。

从这些角度，我们或许可以理解，即使过去是英雄，为何也是“好汉不提当年勇”。

从这些角度，我们或许可以理解，那些含蓄蕴藉而玩味无穷的诗词，何以有“不着一字，尽得风流”的高妙境界。

从这些角度，我们或许可以理解，学富五车的孔夫子，何以有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”的追求与感慨。

……

所以，平常心是道。

平常心是收放自如之心，是可以自我把定之心。在洪应明看来，人活世上，身要忙闲得宜，心要收放自如。此心亮堂，虽处外境物欲之中，也不放纵，但也不是干枯如死井。平常心疏放于收摄之后，也就可鼓畅天机，融入大化自然的。

人能常有平常心，身在万物中，心在万物上，立定自我，也就能自然随缘地应世，拿则拿得起，放也放得下，保持平和协调的心绪，日日心中有喜神，也就可以日日生活在好日中，离道也就不远了。

只是，一如古代《尚书》所言：“人心惟危，道心惟微。”危则难安，微则难明。人活一生，其实都是在这“危”与“微”的途中行走，如何在这“危”与“微”的途中，减少坠毁入危途的机会？如何使“危者安，微者著”？这都是问题。

而人有不同，人的根机、遭际、历练与见识等等，也有不等。于是，不同的人闻道后，反应也就不一。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中有言：“上士闻道，勤而行之；中士闻道，若存若亡；下士闻道，大笑之。”（四十一章）意思是说，上等贤士听闻了道，就勤勉努力去实行；中等人士听闻了道，将信将疑；下等人士听闻了道，就哈哈大笑。

所以，看似平常的平常心，尤其是在不平常时期面对异常人与异常事的平常心，是最不平常的，难能可贵的。

原文见：黄家章-人事成败与《菜根谭》-修身自省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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