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清平乐[游子吟论坛]

一

茅檐低小，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，白发谁家翁媪？大儿锄豆溪东，中儿正织鸡笼。最喜小儿无赖，溪头卧剥莲蓬。 ——《清平乐》

辛弃疾一世豪迈，笔下亦纵横驰骋。这一支清平乐，却如此闲适如意。

锄豆、织鸡笼，本是劳动的场景，可是在这样青青草的溪旁，便和剥莲蓬一样都悠游得近乎休憩。我尤其喜爱这一对白发翁媪，醉里吴音相媚好，吴音便是苏州的方言，甜蜜如桂花藕。他们在打趣，尝罢了自酿的村酒，醺醺然微有醉意。吴侬软语，一个软字，有三月桃花风的温柔缠绵、慵懒无力。

饶是辛弃疾一身铜骨，到这里也仿佛回到祖母家的孩子，暂时遗忘了打拼的艰辛与苦楚。那些勃发的激情与热血，曾一次次鼓荡他，咬紧牙关去拼搏，去奋争，令他勇敢也教他落寞。而在这里，爱恨情仇都沉淀下来，眼里只看到现世安稳，人们平安喜乐，是这样世俗的好，让人连感叹都不能够。

苏州是外婆的摇篮，是生命最初的和美家园。它应该也是最好的归宿。一壶清茶，一把瓜子，或喝几盅温酒，两碟小菜。任它外面天荒地老，我什么心思亦没有。它把人生的轻重粗细全捏碎了，再焙融揉匀，令人无从追究申辩。

仿佛唯独人生中间长长的一段，不应该在这里。

二

在文官的笔下，和武将的口中，吴侬软语几乎被贬为玩物丧志，温柔乡成了英雄棺。人们批评苏州缺少金陵王气，没有殿阙，只有园林；这里的长街窄巷，摆不开战场，通不过官轿，只有弹唱声里的流水桃花，茶馆书肆。人们害怕自己的意志被消磨净尽了，过着悠闲的日子，就这样过完了一世。伟大的人写了那么多抨击苏州的文章，或者他们也认定，吴王夫差正是被这样的缱绻所害死的。因此历代帝王皆对苏州少垂盼。

其实，夫差的时代，是苏州历史上珍罕的“强吴时代”，他和他的父亲阖闾，他们造就的庞大属地，是创国时的二十倍，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是吴国的演兵场，“轻死”“尚武”，历代吴王大多死于战场，而夫差，则是伏剑自杀的。他本来可以不死，但他没有像勾践那样忍辱负重，苟且偷生。他是历代沐血列祖列宗纯粹的子孙。他的死是英雄末路的悲壮。夫差、项羽都败了，都自尽了，可是他们是英雄，勾践和刘邦赢了，但他们实在不能令我敬重。英雄的磊落与傲骨，容不得作态与伎俩。

是这样一个夫差，在自己最强盛的时候，给对手留了活路。他最后惨败，因为他爱上了这个对手处心积虑训练好送给他的一个美丽的女子。

历史从来都是由男人泼墨挥毫书写成的；只是每每临了，总由一只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扭转。

三

“连呼酒，上琴台去，秋与云平。”两千多年前，吴王夫差和西施，在这里弹过琴。两人的心情判然有别，如何演绎这琴瑟合鸣。并有琴台远眺的景，当年西施应该从这里远眺故乡。她受着吴王的眷宠，然而怀归之念一息都不肯忘的。她此时想必也已隐隐知道，自己为越国竭忠后，未必有怎么样的好报；然而越国是她的父母之邦。像孟子的齐王不要他了，他还迟迟出境。忠而不见知，她是含泪凄楚的女儿家心肠。

落红亭西有西施洞，相传越王勾践与范蠡献西施给夫差时曾于此等候。我一直不明白，为什么人们对勾践的卧薪尝胆这样敬重，也许是因为同情他的含辛茹苦罢。然而，他有什么仇可报、什么耻可雪呢？是他先杀了夫差的父亲阖闾，而夫差在战胜他之后，竟然原谅了他，允许他为自己服役，并且释放他回国。

在夫差，是落落大气，对方既已服输示弱，又何必斩尽杀绝呢。他没有想到勾践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，苦肉计，哀兵政策，示弱，欺诈，最后奏效的是美人计。

西施是越国的功臣，却被越国沉江而死；她是吴国的罪人，却被吴国怜悯追惜。这是什么事？

四

千百年来，勾践的首府会稽，被称颂为报仇雪耻之乡，而苏州呢，自然是亡国亡君之地。

苏州千年来一直蒙受着这样的羞耻，可是他们并不以为意。越国曾以煮熟的稻子进贡，吴国以此作种子，来年颗粒无收，遭受饥荒的是苏州人；西施怂恿吴王大兴土木，劳民伤财，被征力征物大伤元气的是苏州人；越十年生聚后举兵来攻，吴不敌败北，饱受战争之苦，颠簸流离的也是苏州人……

这一切，与其说是忘了，不如说他们以无限宽大的慈爱来消泯了。他们真心地同情那个美丽的越国姑娘，知道她是身不由己，他们为她最后的际遇掬一把伤心泪，甚至不甘心就这样让她死去，而创作出一个唯美得近乎神话的结局，说西施与范蠡泛舟五湖而去。这个结局是苏州人想出来的，这以后他们就深信确实如此，使他们的好心肠得到安宁。

苏州并且保存着无数遗迹，灵岩山上的十八景：馆娃宫、响屧廊、佛日岩、琴台、吴王井、玩花池、披云台、灵芝石、望月台、划船坞、石城、西施洞、石鼓、石射棚、石鼍、石幢，醉僧石与采香泾。每一个名字都唇齿留芳，且多与西施相联。美人香草的传说，正是由苏州人的善意，一代一代地演绎下去，到如今，酝酿成一个令人怅惘的凄惋动人的情事。

浣花池相传西施于此泛舟采莲。玩月池曾供西施赏月。吴王井曾供西施照容。井北有长寿亭，传为西施梳妆之所。灵岩山的最高处位于灵岩寺之西的琴台，相传西施操琴于此。灵岩山南有采香泾，专为西施去香山采种香草之用……美人已杳，遗迹尤存。

在苏州行走，应像响屧廊里有回声，历历都是清脆的，缓慢而悠长，叩落着尘世里许多封存的典故，如有莲花，步步生香。

五

试剑石是虎丘山上的一块石头，此石中裂如剑截，断口尖锐齐峭。相传春秋时期吴王阖闾令干将莫邪铸剑，成而试之，劈开巨石。我爱这个名字和传说里的果敢。此石可以作证，苏州不喜欢剑戟，却不是因为怯懦。

又有剑池。《吴地记》所录：“阖闾葬其下，以剑为殉，故池也以剑为其名”。剑池崖左壁有篆文“剑池”两字，为晋王羲之所书。右壁有北宋米芾所书“风壑云泉”四字，侧耳听风，举目观岩，抬头观云，俯首瞰流。两千五百年，古城门藤葛垂垂，一代一代的苏州人白发童颜，他们已经不去想人间几世；只有这些重叠的遗迹，在无意地提醒着游人，这片土地上凝聚的底蕴。然而只像被岩石所裹的玉，有微光，露出半分美妙的端倪。谁能大言说翻得动它呢，这部巨著。读者已经汗颜、焦灼并折服了，可是字里行间的人儿，犹然自在如流水，浑不顾花谢花开、谁王谁亡。

昆曲里杜十娘一句“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……”我就要想到苏州。她要惟恐时光里韶华易逝，在苏州只是沉静淡定，不动声色。绿浪东西南北水，红栏三百九十桥，正是这样的优游与从容。不落爱憎，不起斗意，连不可以有悲喜。与世无争，所以安详。

六

东林党人被逮捕时，遭到苏州全城的死命反对，这是平素柔婉的苏州人吗？君子有所争有所不争，有所忍有所不忍，他们的骨子里还留着强吴时代的侠气。若说他们铮铮豪汉，则事情平息后，他们仍是小桥弹唱，园林桃花。

若说他们低调，怎么又纵容出一个唐伯虎来？

不炼金丹不坐禅，不为商贾不耕田。闲来写幅青山卖，不使人间造孽钱。

自称江南第一才子，也不干什么正事，看不起官员富户，风流落拓，高傲不驯。莲以周敦儒为知己，梅以林逋为知己，那么桃花该以唐伯虎为知己了。“桃花山下桃花庵，桃花庵里桃花仙。桃花仙子种桃花，卖得桃花换酒钱。”他口口声声“世人笑我太疯癫，我笑世人看不穿”。负才使气若此，终于贫病而死。

若说还有人狂得过他，那便是大明亡后，哭声震天的苏州才子金圣叹了。他因痛哭而被杀，死前还神秘地对儿子耳语，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儿，不可外传。

他们不是苏州的主流。然而他们确实是苏州的宠儿，受到苏州人真心的怜爱与护佑，近年又重修了唐伯虎墓。苏州就像一位宽宏沉静的长者，任这些任性的孩子肆意地发展着自己的个性，从不横加干涉。正因为此，两千五百岁的苏州仍然没有老去，还有洒脱与活气，文化积累得再厚也不显得沉重。

七

寒山寺。

高僧寒山和拾得自天台山国清寺来此住持，因名。

寒山曾问：世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、贱我、恶我、骗我，如何处治？拾得答：只是忍他、让他、由他、避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，再待几年你且看他。我由是觉得，寒山与拾得来苏州，于他们是适宜的。于苏州亦是适宜的。

唐朝的张继途经这里，寂寞夜泊，写下了“月落乌啼霜满天，江枫渔火对愁眠，姑苏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钟声到客船”。孩子们牙牙学语地背，他们哪里能够懂得写诗人的哀愁。此情此境，怎么是一个易感的人可堪消受，月落乌啼霜满天，夜色已寂冷，犹与行囊同卧。钟声本不会扰人，然而因为一夜未眠熟，夜半里听得一记记、一声声，皆是叩在天涯游子的眉间心上！

如今的新年，人们都有到寒山寺听钟声，以抛弃烦恼忧愁的习俗。可是千年的思乡情绪，绵长如春草，更行更远还生，又哪里是轻易抛得去的呢。只怕是听到这亘古不变的钟声，想到人事更易，更添几分惆怅凄楚。又终于欣幸，这钟声年年如此，岁岁不变，令人心里踏实有着落。

八

苏州园林。

很奇异的四个字，不是吴语念起来，也柔软优美。人们说园子几易其主，渐渐地积淀得深厚，里面单单一块沉香木的匾，“风篁类长笛，流水当鸣琴”，已经诠释尽一种泰然自若不矜不骄的富贵清华。春草年年如是，古木新枝，沉稳地延伸着旧时的血脉；世人更替，迎来送往，树木比人更懂得永恒的含义。它们对于升降荣辱，从来一句话不说，它们的年轮就是无言的史书。于是知道，去细细地追究每一座园子的底细，把它的象征层层揭出，不如只是这样闲适地，看些真山真水。如同静女其姝，不必去探问她的姓氏年岁，籍贯何处，只于一隅凝望片望，已经很好。

退思园是园主落职回乡，花十万两银子建造的宅园，取名“退思”。他的弟弟要替他可惜，写“题取退思期补过，平泉草木漫同看”。我觉得这个弟弟心肠是好的，但他怎么不知这是他哥哥的运气，能够全身而退。退思补过，他的过错是有，然而歇到了这个所在，只怕他不仅不再挂怀尽忠之事，也无暇去面壁自省了。园林是缩小的收到自己家来的自然，人天生与草木相亲。园林主是偌大的福分，晨露清流抵得官场唤雨呼云。

曲园是俞曲园的故居。苏州因为这一位国学大师，一度成为国学重镇。画像中他慈眉善目，神色沉静，是被书册濡透的那种超脱。腹有诗书气自华，人可以，草木与楼阁为什么不可以呢？因了他的藏书与吟咏，他的步履与诵读，这里的水榭、假山、曲栏、飞檐，无一不是出身书香门弟的端然有质。

我竟喜欢上这些名字，尤其是“半园”。园主“知足而不求齐全，甘守其半”，因此取名。这个来由真令我着迷。曾国藩曾把自己的住所题为“求阙斋”，阙是缺，求缺，为什么呢。中国古人不是心心念念于花好月圆的么。或者，是他们知道花不长开，月不长圆，于花凋月残时，心气仍充盈，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不完美的安排，并且安之若素。这是古中国性格中的一部分，他们是这样的从容，宽宏，豁达，因此尝受到人生真味。花开是一种偶然，然而含苞或坠落时，花仍是花；上弦月与下弦月时，都是同样的月亮，只是人的眼睛暂时看不到罢了。因此，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，不要做一夕的赏月人吧，对造化的厚遇哪一刻都该合十感恩。半园草堂有联云：“园虽得半，身有余闲便觉天空海阔；事不求全，心常知足自然气静神怡”。身有余闲，心常知足，这是佛家的臻境。苏州人的悠闲与无争，原是悟透了，激烈的人如今驳诉着，他们也不置一词，因为你终将会疲倦，而歇息到这样的静美家园里来。

藕园就更动人了。在江南的民谣与旧诗词里，藕即是“偶”。藕园三面临水萦河，一面临街。界于隐和不隐的边缘。书斋名“织帘老屋”，在花台畔，四周群山环抱。我心仪于书斋名，双双织帘已经美极，“老”字又让人想到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在山林深处，一起读书，会心处欣然一笑。赌书消得泼茶香，是寻常，还是人间天上？有红袖磨墨，青衫洗砚，狂放时大醉批书，清淡时竹榻午睡，倦了，临窗闲望，月台宽畅，贞静如画。斋后有一院落，点缀峰石，栽植花木，其后为书楼。轩东窗，在外墙窗顶上，有砖刻“枕波双隐”，窗侧有联：藕园住佳藕，城曲筑诗城。这样的日子，真教人不知怎么办才是。何苦要上青天，不如温柔同眠。人世才有这样清润静正的好。

主题：苏州 清平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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