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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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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兰小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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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级:二甲 帖子:363 积分:1177 威望:0 精华:13 注册:2003/10/11 9:46:20
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3/11/1 11:42:11

1.卫校时的体育老师,是个健壮的大女生。扎着高高的马尾,说话中气十足。她常常命令我们跑步,一大清早,从东门沿着山腰跑到北门,然后绕操场。我总是跑在最后一个,气喘吁吁,被冷风刺激得眼睛红汪汪,捂着胸口蹲下来表示放弃,老师就骂:你的腿长这么长是干什么用的?我的眼泪就和汗一起下来:我就是不行嘛!从小到大我都是跑最后一个的!她却突然笑了,抚摸我的头发说:不是的,你曾经和一亿个人一起跑,而你跑在了第一个,所以才会有你的。知道吗?所以,永远不要说自己不行。 常常地想,生命的起源,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呢。老师画无数的图,符号与标签,可是在我看来,那只是人间一场冥冥中注定的安排。就像两个人的相遇一般,难以解释,又理所当然。我们一定会遇到一个人,可是,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一个呢。而我们以血脉延续一个爱的故事。如果当时,一声鸟鸣,或者一片树叶的坠下,这样轻轻的打扰,我都可能不是我了,仍然有我,可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一个?因为我们在奔跑,很努力很努力地奔跑,终点有一个奖品,名字叫作“生命”。只有一个可以获胜,余下的九千九百九百九万都会死去。谁敢期望自己有那个唯一的好运呢?而我,竟然遥遥领先的,扑到了妈妈怀里,埋入她的骨肉,像丰美的土壤里的一颗玫瑰花种子。 我们要许下多少愿望,作多久的恳求,才允许一切都是如此分毫不差,寸步不离,丝丝入扣? 2.陈列柜里有许多婴儿标本。浸泡它(我愿意写成这个它,心里会好过一点)们的是福尔马林,而不是母亲温热的羊水。从半个月大的胚胎,像浸了水的蚕豆,然后皱巴巴的像一只核桃,渐渐成形,有了浅黄色弯曲的小手小脚,土豆一样的脑袋,然后长出模糊的五官。到十月临盆前的,皮肤变得洁白,甚至连指甲都有了,宽大的额上还有几丝头发,透过玻璃瓶看得见睫毛。是漂亮的孩子。眉心微蹙,小嘴噘着,像随时准备着撒娇一样。我常常揣度它们为什么夭折,想到痛楚。它们都是在爱里产生,并且必定曾经过某些人的盼望,如果平安地降生,将会令一些人欣喜若狂,并且成长为谁和谁的指望。它们的眼睛紧紧地闭着,仿佛睡得无比香甜,懒懒的不想睁开看一眼这人间。唯一可以安慰的,就是它们永远维持着在母体里沉酣的姿势,这样长久的,长久的睡眠。 我们在妈妈身体里的十个月,天天都有可能把我们重新夺去,也可能被割舍。可是竟然如此好运。母子平安。最初的一声啼哭,无比洪亮,妈妈就喜极而泣,眼泪弥漫在脸上。脐带剪断的一瞬我脱离她的身体,也从此更深地被她拥有。爸爸用他最心仪的字来为我命名。“希”,你是我们的希望,他说。每年生日的许愿,我都会在愿望之外,无声地补充一个感激:爸爸妈妈,谢谢你们给我生命,我爱它,真的。 3.因为惧怕那种防腐水的气味,课上我总是紧紧地用手帕捂着鼻子,并且始终不敢用手去触摸那些灰褐色僵硬的器官。老师生气了,她把我关在陈列室里,说:两个小时不许出来,胆量这么小,怎么作医生? 我惶恐不安地一个人留在这里,屋外的人声都远去了。无数的肌肉,骨骼和完整的成人尸体,那些爆裂的眼眶,还留着那样剧烈的狰狞的表情(大部分都是枪决的犯人)。他们直直地站着,比我高,和我只隔着一层玻璃,一半脑壳掀去了,露出大脑。 我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,前后左右,都是另一个世界。心变得像紧张的弦,颤栗敏感,一触即断。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扼住了一样,一种灰白色的空气让我窒息,透不过气。我的额头冒汗,忍不住想逃跑。无论怎么跑,都是迎头撞上的尸体,那种感觉近乎绝望。冷森森的,像在地狱中行走一般。突然照见一张苍白而惊惶的脸,脸上正泪水奔涌,我因为过分的恐惧而失声大叫。后来才知道这是镜中的我,一时不知身在何处,仿佛不复我有。竟然很想冲上去紧紧抱住自己,对那影影绰绰的空气一样无法捉摸的东西喊着说:生命啊!请你不要走! 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几乎晕厥。鲜活的,生动的脸,同学们围着我,叽叽喳喳地讲话,有阳光落在她们的发梢。真是动人。她们在眨着眼睛,她们在微笑,她们拉我的时候手是温热的。甚至老师那张过分严厉的脸此刻看了,也让我觉得可爱。 生命真好。 4.在课堂上看过一只手,孤零零的,从腕部截断。经防腐处理过,变了色,可是从脉络和肌理,看得出来是属于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子。弧度圆润,微微的蜷成一朵兰花的形状,因为纤长而显得柔弱,像含着一种祈望,试图握住什么。 几个女孩子围着她,演绎着种种她生前的故事,想像中她仿佛就是楼兰新娘。 我曾经认为她是想握另一个人的手,或许是她心爱的人,想再为他“纤手破新橙”呢。在告别人世的最后一瞬她最渴念的是谁呢?当初她牵着的是谁的手,死前又最想和谁十指交缠?有没有人在她手里画过一颗心?她的手曾停留在谁的眉尖? 可是慢慢的,更愿意相信,在闭上长长睫毛的美丽眼睛之前,她曾是这样,用呵气如兰的声音温柔地祈求:生命呵,多停留一会儿,好么?我想看到你在我指尖跳舞,在我手心漫步,想再欣赏你美丽的姿态,只要一会儿,再一会儿就好了。 年华如水。她甚至来不及老去。 于是这只手,美丽得像精雕陶器的手,永远凝固于十八岁的那个春天。 5.有一个胖胖的男老师,秃头,十分有趣,用现在的话讲,就是很另类。他教我们辨认穴位,尤其强调下巴和颈项间的一个位置,紧紧地扣住了,对方就不能再逼近你。他说,你们学会这招,可以对付强吻的色狼。 他教了很多,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。我们就笑着互相在同学身上演练。可是常常找不准,很难学,小女孩子们笑成一团:哪有这么多色狼啊?他说:防患于未然,你们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,等你们长大就明白了。 然而——他又补充一句:如果实在抵抗不了,就让他得逞吧,不要冒着生命危险抵抗。除了生命,任何伤口都是可以弥补,能够愈合的。知道吗?永远不要拿命开玩笑,或者一时意气。 他当时的表情很郑重,好像交代一件无比重大的事情。我觉得很惊讶,因为看电视和书,受辱的女子如果有气节的话,是一定会寻死的。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,不是吗? 而他说:死有什么了不起?活着,才更需要勇气。 6.有一次被淘气的同学关在停尸房边上的院子里,只因为她们听说,小令很容易哭的。她们诱我进去,然后呼啦一声全散了,那把长满铁锈的大锁被扣牢。 院子不大,但是杂草丛生,在黑暗中辨不清出路,四周都幽幽森森的泛着绿光。她们在远远近近地学鬼叫,拖着长调喊我的名字,招魂似的。我竟然没有害怕得哭喊,也许因为前不久被锁在陈列室里的经验。我安静地站着,年少的心里突然仿佛想明白了许多事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。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。生活中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闪失,也许我就会和他们一样,躺在这里,再也无法动弹,岁月从此凝固于某一种不可知的创伤。 她们喊着我,也许有一天我真的死了,人们就是这样喊着我,拖着长调,像一场祭奠,声音里有清冷的忧伤和惆怅,有着从此不能再实现的渴望。可是现在我仍然完整,举手抬足都自如,看得见天上的星星,听得到不远处山脚下的江声,月光洒在我身上。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,草木散发着清新的香,一切都如此安谧而幽静。我不得不对生命充满了感恩的心。我情不自禁想对冥冥中的造化宣称:你看呵,我在这里,我还在这里呢! 7.一天我在课间昏昏欲睡,就到教室的后头,一张大大的木头箱子上躺下,清清凉凉的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老师带了同学们过来,叫醒了我,然后把盖子打开。我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。无法想像,在睡梦中满天的星光,哪曾想,竟如此接近死亡。 我曾把脸贴在这块木板上。不禁想,如果空间倒转,对里面的人而言,我才是木板底下的那一个。对这个时空而言,哪个才算是活着?或者对他的那一个未知的世界来说,我是消散的魂魄,他才是完整的。一时,竟然想得痴了。 我又能用什么来称呼他呢?他的名字在哪里?他曾经在哪里念过书,哪里上班,住在哪里,他的父母和爱人,还有子女,还有朋友,还有邻居?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?全部都不存在了,留在这里的,只是一个肉身。生前的喜怒哀乐呢?忧烦苦嗔,所思所想,在他脑子里发展过的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,知识,情感,品格,善行,劣迹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又在哪里呢?他爱过谁,被谁爱着,谁曾因他的死而痛不欲生,谁还念念不忘呢。不管怎么样,他都不会知道了。 他躺在这里。年轻高大,眉目端正。神色从容泰定。 谁是他生前的爱人呢。 只知道,他把自己捐献了。不知道他曾把自己的心给谁,只知道,他把生命给了无常,把身体给了医院。 我不曾和他有丝毫交集,在他死后,反而隔一层木板睡着了。他也睡着。生命在我们之间轻轻地流动着。 那时我就决定,等我死后,也把自己捐献了。一切世间的辨认也已经与我无关,除了颈后的三颗痣。我躺在那里,身体光洁美丽。我不害怕陌生人来研究,用审视的眼光观看,因为那时的我已经不是我了。我在父母那里领受了身体,又曾把它交付给心爱的人,已经没有遗憾。那时灵魂是消散了呢,还是寻找另外停驻的地点?会不会有人,凭着这颈项间唯一的指认,来找到我呢,他会不会把眼泪滴在我凝固的脸颊上呢?会不会隔着一层木板,续上一场旧梦呢? 8.很喜欢一个故事,说一个人因为贫穷而不快乐。另一个人就问他:我用一百万换你的双手好不好?他说,不好。那腿呢?不好。眼睛呢?心脏呢?……都不好都不好!不换不换! 这个人就微笑地说:这样算一算,你拥有的财产其实上亿了,不是吗? 我更喜欢问自己:用全世界来换你的生命,好不好?然后故作精明状,笑着摇头,说:哼,我才不肯呢! 想着生命已经是一场额外的眷宠了,所以不能再对世界要求太高。月亮很美,就让它挂在天上,看看水盆中的倒影也心满意足,如果摘掉,别人黑漆漆的多惨呀。冬天的太阳像消极怠工的工人,又像矜持傲慢的女子,可是只要它肯稍微露一下脸,心里就暖洋洋。春暖花开,是大地的友情演出,因此没有什么可以挑剔,即使它匆匆谢幕。花不是一定要开的,草也不是要一定要长的,鸟也不是一定要叫的,它们并没有这个义务,所以鸟语花香的时候,我们实在应该欢欣并且感激的。还有偶尔的雪花,说下又不下,那又怎么样,这是试卷的附加分,而我们拥有的,是一整部满分的“生命”啊。 还有苦难。其实一切坏的事情,原本都可以更坏的。我们已经应该庆幸,因为生活允许我们还活着,有的是时间来弥补裂痕,来领受生命给我们的补偿,来品尝苦后的甜美,来成长。青山还在,还巍峨耸立,折了一两枝树桠,又能痛到哪里去呢,生命并不曾因此而减少了一分绿意啊。 我只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上,偶然地与你相遇。是几亿分又几亿分之一的机会?我们在一起。做不成你的情人,我仍感激。更何况,你把一生许诺给了我呢。我又怎么敢,我又怎么舍得,不好好地珍惜? 9.记得有次迷路了,妈妈找到我的时候,又哭又骂。我为了安慰她,就说:不会有人拐卖我的——卖不出去的呀!她破涕为笑:是啊,他们要你有什么用,什么事都不会做,还要人养!我却偷偷地感动。怎么妈妈像天塌下来一样,又像被剜走了心肝? 这样的一个我。人们有的缺点我都有,再加上格外多的娇痴任性,稚气懒惰。可是却有人,会义无返顾地用世间的一切来换。我因为这些人世不可解的牵缠,而活得疲倦,过分的爱常常让人疲累不胜,又心甘情愿。对我来说,死后,仍然留在某个人的心里,挥之不去,而他又不会因为思念我而损伤了原本的平安喜乐,就已经是很完满的结局。我一定要比父母活得更久才行,因为不舍得让他们遭受失去我的苦痛,宁愿由我来承受。 看过一个笑话。母亲不满地对儿子说:你怎么这么懒呢,信都不肯写,你总得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呀。结果后来就常常收到儿子的明信片,上面写着两个字:活着! 当时简单的哈哈一笑,现在想来,这是一种多么骄傲的宣称啊!我活着,我在这里,你轻轻喊一声我就可以听见,如果你很想我,你就可以找到我。我不但在你心上,也在你身边。 我们一起尝着这俗世的人间烟火。每天晚上把星星擦亮,摆到夜幕上,每天用胭脂涂红天边的云朵,像巧笑嫣然的女子含着羞怯迎接太阳。每天把坏心情像杂草一样连根拔起,扔到海里,每天用促织一样的声音,在冬天里弹琴给夏天听。 我们在平常的一粥一饭里编织着一生的情分。有一天我们会以爱延续一个孩子。 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,让人流连不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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