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明珠从性情上说,可以归入新时期的旧式文人一列,除了作文,还兼营书画。忆明珠出身于书香门第,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濡染甚深,在他的散文创作中有一种宁静自我把玩的心态,透出一种幽雅乃至闲逸而又不无奇崛的美学情趣。
忆明珠的散文观透露出一种野逸之气,他把诗比作玉壶,把散文比作破罐:“无论废铜烂铁、荆刺蒺藜、假语村言、嘻笑怒骂以至种种胡说八道,盛在散文的‘破罐’里,可谓‘得其所哉’”。“‘破罐’的第二个好处,在于它是个被打破了的壳子,被打破了的轮廓,被打破了的框子”。
从此言之,散文“应是一种流动的文体,开放的文体,并且有不断摆脱其自身凝固和模式化能力,因为它是‘破罐’”。
忆明珠的散文风貌是“漫”与“横”,“从内容上看,是‘大杂烩’;从形式上看,是‘四不象’”,就象聊天。
忆明珠的散文“漫”就是一种散,他说“散文家不妨来一点儿‘放浪形骸’。散文之散,散在骨里”。于是他的文字漫定止,他曾在《小天地庐漫笔·代序一》中描述自己的散文创作的由来:
夜深人静,重沏杯苦茶,重燃一枝香烟,将枕头竖放作靠背,半卧在床上,意马心猿,任它纵横驰骋。这时,平生所历、所见、所闻,种种色,种种相,浮动起来,活跃起来,恍惚迷离,如梦如幻,倏来倏去,时聚时散,本是毫不相干,绝无联系的一些东西,都凑拢了来,互相排斥,互相吸引,不断分离,不断组合,渐渐出现了头绪,看出了端倪,有了头脑,有了骨架,有了连贯性,终于完整、成形。如一朵花,在展放;如一朵云,在舒卷;如一阵风,忽掠一池春水荡起了粼粼波纹。这是漫思漫忆,达到了酣畅的情形。一篇作品的雏形也大体勾勒成功了。
忆明珠的散文在漫说中成形,在漫无定止中却又常常横出、横生、横空、横入。他有一篇散文《菊、蟹与阿Q天真》,真是纵意信笔、妙趣横生,既有多感,又有好辩。
文章起始,先说菊花,作者说自己不养花,总向往别人送花。有日朋友送来一盆黄菊。按说,黄为尊贵,此菊是入品的,且此盆菊花花头大得像小葵花,这与李清照的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相去甚远。作者由菊胖说到太太发胖、自己发胖。“无论菊花的胖与瘦,我的情歌从不曾唱到它身上,现在捉住它胖的把柄,更理直气壮地不给它唱了。”然后由“持蟹赏菊”说到螃蟹。文中写到,诗人的怒冲斗斗,非哭菊胖,却因蟹贵。因蟹贵而生骂,作者由诗人之骂,开始申说高情雅怀、温柔醇厚乃中国的传统说教。因区区螃蟹使大半辈子清静无为的诗人清名毁于一旦,岂不可惜。由众生买不起贵“蟹”而引笔止白石老人,若请白石老人画一群肥蟹,悬于高堂之上,来个“望蟹止饥”,岂不妙哉!
此后因了诗人的“蟹诗”中阿Q天真的诗句引发,作者发现了阿Q睿智,“阿Q的名字就了不起,虽然是鲁迅先生代为拼写的)Q者,圆圈也,浑然一太极耳。阿Q精心地把这个圆圈画了又画,作为他的绝笔遗留于世这件事意味深长谁若有什么苦恼摆脱不掉,只要往这圆圈里一横,一切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,很可以安然度日了。此之谓‘超以像外,得其寰中’也。”
忆明珠的散文不是满足琐屑情态跟描写对象的简单对应,而是以整个心灵去拥抱对象、感应对象,行文所至,机锋频出,思路活泛而又情绪化。再象《难矣哉!“相忘于形骸”》由报上一篇文人与驴相忘于形骸而反其调而作,人与人之间尚不能相忘于上下、贫贱、尊卑,与驴相忘于形骸,自然“难矣哉”,从驴的脸部拉得太长”,想到唐代诗人崔护“人面桃花”再引出孙权以驴脸嘲笑诸葛瑾脸长故事,然后抬出“看脸色行事”、“看在兄弟面上”、“不能不给面子”等一串反映中国人面子观的口头禅,对民族心理积淀的某些病疮痛切砭抑,真是漫无拘束,酣畅淋漓。
忆明珠的散文语言极富魅力,他非常强叙述。他说:“所谓‘奇文共欣赏’者,其欣赏的着重点,便不该留连于文章叙述了什么,而应进一步理解它为什么采取了如此的叙述。见诸叙述的未必不足以另人一唱三叹。但若把握了从内里驱使者这叙述的,更可能另人惊心动魄。从审美意义上说,人的一切行为无非叙述——以种种方式进行着的叙述。文学的叙述不过是诸叙述方式之一。”“散文应向诗、小说及其它文体的力所不及处开拓自己的天地,这是个无线的空间,可以无止境地开拓下去。”“其开拓的最广阔境界就是散文的一种叙述”。
我们读忆明珠的散文,常被他叙述语言的精巧、随意所折服,散文《荷上珠》上有这样的句子:
“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”我爱荷花兼爱荷叶;爱荷叶,而尤爱荡漾不定的荷上珠。今天,凑巧,一阵急雨,从天外飒飒飞来,与我相会在荷塘边。雨点越下越密,我躲在柳荫下,眼看每条柳丝都向我泻来水溜,真所谓“树梢百重泉”了。这时,云际破处,忽放出一派天光,雨脚骤然收起,无数颗晶莹的水珠却被遗留在满塘荷叶上。谁能将它们一一拾取呢?它们是未凝固的水晶软化了的云。那擎在荷叶面上的,如仙露生成,但有透明的轮廓而体若清那躲在叶心的,盈盈如多情的从暗处窥人的眼波。当荷塘风来,由聚而散,由动而变,颗颗滚动,粒粒圆转,如珠如泪,如丸如串,美丽极了!然而抛洒零乱,益发不可收拾!人世间,每一美妙事物出现,往往伴随着令人徒唤奈何的遗憾;这自然界的荷上之珠又何尝不然,禁不住几阵清风摇动,尽倾入水中了!
忆明珠的此段文字叙中有描写,叙是骨,描写是肉,句子既有典雅古语、古诗古词,又有口语化的底子,既有骈文的韵致“颗颗滚动,粒粒圆转,如珠如泪,如丸如串”,也有自己的喟叹。描写荷叶之水珠,不是特写精雕细琢,而是层层迭迭的叙述,故意绕圈子,在叙述中展开想象。真如作者所说:在散文中字与字、句与句的调遣,完全是随心所欲,作者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。
忆明珠的散文追求“漫”,这是一种散漫。有时候,在漫中又有旁材斜出,这是“横”,“横”出奇思、出奇想,忆明珠尤重视笔墨情趣,“横”便是出趣之处。有时,忆明珠的散文便追求一种野趣,即“俗美”,在俗中奏雅,雅中观俗。他在《关于散文的聊天》中谈及日本小林一茶有首咏雪的俳句:“门前雪,小便洞真白。”作者由此悟出“俗美,美在它表现人心之常,人性之常,人欲之常。”
正因为人们被社会的规范限制泯灭了性灵,故忆明珠追求散文的“横”,便引出人们的惊叹,惊叹其只眼别具,应手应心。(耿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