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子吟论坛游子盛宴附庸风雅 → 浅月淡荷朱自清


  共有11805人关注过本帖树形打印

主题:浅月淡荷朱自清
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1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13 3:13:19

    说扬州
   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《闲话扬州》,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。不过那本书将
扬州说得太坏,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;也不是说得太好,他没有去过那里,所说的只是从
诗赋中,历史上得来的印象。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,不过已然过去,现在的扬州却不能
再给我们那种美梦。
   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,一住十三年,才出来念书。家里是客籍,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
时候多,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。他们的雅事,如访胜,吟诗,赌酒,书画名家,烹
调佳味,我那时全没有份,也全不在行。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,并不能做扬州通,是很遗憾
的。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,父亲正病着,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,敲了一竹
杠;还有,在中学的几年里,眼见所谓“甩子团”横行无忌。“甩子”是扬州方言,有时候
指那些“怯”的人,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。“甩子团”不用说是后一类;他们多数是
绅宦家子弟,仗着家里或者“帮”里的势力,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,如看戏不买票,起哄等
等,也有包揽词讼,调戏妇女的。更可怪的,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,可以大模
大样招摇过市——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,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。自己当时血气方刚,看
了一肚子气;可是人微言轻,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。
   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,如曹先生那文所说;现在盐务不行了,简直就算个没“落儿”的
小城。
   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要气派,自以为美,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。这真是所谓“夜
郎自大”了。扬州人有“扬虚子”的名字;这个“虚子”有两种意思,一是大惊小怪,二是
以少报多,总而言之,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。他们还有个“扬盘”的名字,譬如东西买贵
了,人家可以笑话你是“扬盘”;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,你可以诘问他,“把我当扬盘看
么?”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,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。又有所谓“商派”,讥笑那些仿
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,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。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,刻苦诚笃的君
子自然也有;我所敬爱的朋友中,便不缺乏扬州人。
    提起扬州这地名,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。但是我长到那么大,从来不曾在街上
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,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?不过从前人所谓“出女人”,实在指姨太
太与妓女而言;那个“出”字就和出羊毛,出苹果的“出”字一样。《陶庵梦忆》里有“扬
州瘦马”一节,就记的这类事;但是我毫无所知。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,“出女
人”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。
    另有许多人想,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。这个保你没错儿。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,总想着
是甜甜的腻腻的。现在有了淮扬菜,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;但还以为油重,和山东菜的
清淡不同。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,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。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
厨子做起来,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,却也滋润,利落,决不腻嘴腻舌。不但味道鲜美,颜色
也清丽悦目。扬州又以面馆著名。好在汤味醇美,是所谓白汤,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
肉等熬成,好在它的厚,和啖熊掌一般。也有清汤,就是一味鸡汤,倒并不出奇。内行的人
吃面要“大煮”;普通将面挑在碗里,浇上汤,“大煮”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,更能入味些。
   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;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。吃的花样最多。坐定了沏上茶,便有
卖零碎的来兜揽,手臂上挽着一个黯病的柳条筐,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
炒盐豆之类。又有炒白果的,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,一片铲子的声音。得先告诉他,才给
你炒。炒得壳子爆了,露出黄亮的仁儿,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,又热又香。还有卖五香牛肉
的,让他抓一些,摊在干荷叶上;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,拌上慢慢地吃,也可向卖零碎的
买些白酒——扬州普通都喝白酒——喝着。这才叫茶房烫干些。北平现在吃干丝,都是所谓
煮干丝;那是很浓的,当菜很好,当点心却未必合式。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
地切成薄片,再切为细丝,放在小碗里,用开水一浇,干丝便熟了;逼去了水,抟成圆锥似
的,再倒上麻酱油,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,就成。说时迟,那时快,刚瞧着在切豆腐
干,一眨眼已端来了。烫干丝就是清得好,不妨碍你吃别的。接着该要小笼点心。北平淮扬
馆子出卖的汤包,诚哉是好,在扬州却少见;那实在是淮阴的名字,扬州不该掠美。扬州的
小笼点心,肉馅儿的,蟹肉馅儿的,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,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,还有
干菜包子。菜选那最嫩的,剁成泥,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,蒸得白生生的,热腾腾的,到口
轻松地化去,留下一丝儿余味。干菜也是切碎,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,燥湿恰到好处;细细
地咬嚼,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。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。要是有饭局,还尽
可以从容地去。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;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,却
总忍不住狼吞虎咽,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。
   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,以船为主,已另有文记过,此处从略。城里城外古迹很多,如“文
选楼”,“天保城”,“雷塘”,“二十四桥”等,却很少人留意;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
的“梅花岭”罢了。倘若有相当的假期,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;自然,得带点
花生米,五香牛肉,白酒。
    1934年10月14日作。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2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13 3:15:46

      你我  朱自清
 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,见了无论生熟朋友,往往喜欢你我相称。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
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。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;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——所谓
粗人一向你呀我的,却当别论。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,一个旧学生去看他,左一个
“你”,右一个“你”,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,真有些受不了。在他想,只有长辈该称他
“你”,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“你”。够不上这个份儿,也来“你”呀“你”的,倒像
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,岂不可恼!可不是,从前小说里“弟兄相呼,你我相称”,也得够
上那份儿交情才成。而俗语说的“你我不错”,“你我还这样那样”,也是托熟的口气,指
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。
    同辈你我相称,言下只有你我两个,旁若无人;虽然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视他们的,
指他们的,管不着。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,会想到你我之外的“天知地知”,真是一个玄
远的托辞,亏他想得出。常人说话称你我,却只是你说给我,我说给你;别人听见也罢,不
听见也罢,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干的。自然也有时候“取瑟而歌”,也
有时候“指桑骂槐”,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,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“你”。这么
着,一说你看,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,单独地相对着。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,只要想想大
野里的独行,黑夜里的独处就明白。你我既甘心离群,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;否则岂不要
吃亏?难解难分就是亲昵;骨肉是亲昵,结交也是个亲昵,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“你”,只
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“你”。你我相称者,你我相亲而已。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
“你”,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“你”,却不是一个味儿。古来以“尔汝”为轻贱之称;就指
的这一类。但轻贱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,譬如叫孩子为“狗儿”,叫情人为“心肝”,明明
将人比物,却正是亲昵之至。而长辈称晚辈为“你”,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——那些亲谊疏
远的称“你”,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,只显得辈分高罢了。大概轻贱与亲昵有一点相
同;就是,都可以随随便便,甚至于动手动脚。
    生人相见不称“你”。通称是“先生”,有带姓不带姓之分;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
师,特别客气,用得少些。北平人称“某爷”,“某几爷”,如“冯爷”,“吴二爷”,也
是通称,可比“某先生”亲昵些。但不能单称“爷”,与“先生”不同。“先生”原是老
师,“爷”却是“父亲”;尊人为师犹之可,尊人为父未免吃亏太甚。(听说前清的太监有
称人为“爷”的时候,那是刑余之人,只算例外。)至于“老爷”,多一个“老”字,就不
会与父亲相混,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,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。女的通称“小
姐”,“太太”,“师母”,却都带姓;“太太”,“师母”更其如此。因为单称“太
太”,自己似乎就是老爷,单称“师母”,自己似乎就是门生,所以非带姓不可。“太太”
是北方的通称,南方人却嫌官僚气;“师母”是南方的通称,北方人却嫌头巾气。女人麻烦
多,真是无法奈何。比“先生”亲近些是“某某先生”,“某某兄”,“某某”是号或名
字;称“兄”取其仿佛一家人。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,同时也可称“你”。在正式的聚会
里,有时候得称职衔,如“张部长”,“王经理”;也可以不带姓,和“先生”一样;偶尔
还得加上一个“贵”字,如“贵公使”。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。但像科员等小脚色却不便
称衔,只好屈居在“先生”一辈里。
    仆役对主人称“老爷”,“太太”,或“先生”,“师母”;与同辈分别的,一律不带
姓。他们在同一时期内大概只有一个老爷,太太,或先生,师母,是他们衣食的靠山;不带
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。对于主人的客,却得一律带姓;即使主人的本
家,也得带上号码儿,如“三老爷”,“五太太”。——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
外。“先生”本可不带姓,“老爷”本是下对上的称呼,也常不带姓;女仆称“老爷”,虽
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,但身份声调既然各别,也就不要紧。仆役称“师母”,决无门生之
嫌,不怕尊敬过分;女仆称“太太”,毫无疑义,男仆称“太太”,与女仆称“老爷”同
例。晚辈称长辈,有“爸爸”,“妈妈”,“伯伯”,“叔叔”等称。自家人和近亲不带
姓,但有时候带号码儿;远亲和父执,母执,都带姓;干亲带“干”字,如“干娘”;父亲
的盟兄弟,母亲的盟姊妹,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。
    这种种称呼,按刘半农先生说,是“名词替代代词”,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。不称
“你”而称“某先生”,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;于是乎对你说的话,都不过是关
于“他”的。这么着,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,彼此好提防着;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,没
有错儿。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“某先生”,我也跟着称“某先生”,正见得和他们一块
儿,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身边去。所以“某先生”一来,就对面无你,旁边有人。这种替代法
的效用,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。譬如“某先生”,谁对谁都可称,用以代“你”,是十
分“敬而远之”;又如“某部长”,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,“老爷”只是仆役对主人
之称,敬意过于前者,远意却不及;至于“爸爸”“妈妈”,只是弟兄姊妹对父母的称,不
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身上,所以虽不用“你”,还觉得亲昵,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
了有一些;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,到底是办不到的。
    北方话里有个“您”字,是“你”的尊称,不论亲疏贵贱全可用,方便之至。这个字比
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,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,他们觉得和“你”也差不多少。这个
字本是闭口音,指众数;“你们”两字就从此出。南方人多用“你们”代“你”。用众数表
尊称,原是语言常例。指的既非一个,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,与说话的相对
着;说话的天然不敢侵犯你,也不敢妄想亲近你。这也还是个“敬而远之”。湖北人尊称人
为“你家”,“家”字也表众数,如“人家”“大家”可见。
   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,就是利用呼位,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。说话的时候先叫声
“某先生”或别的,接着再说“你怎样怎样”;这么着好像“你”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“某
先生”说的,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。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。在上海,有些不三不四的
人问路,常叫一声“朋友”,再说“你”;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,也常叫声“某姐”,再
“你”下去——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“您”亲昵些。但若说“这是兄弟你的事”,“这
是他爸爸你的责任”,“兄弟”“你”,“他爸爸”“你”简直连成一串儿,与用呼位的大
不一样。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。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,表示虽与你亲如
弟兄,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,不能推给别人。第二例因“他”而及“你”,用他称意在提醒
你的身份,也是加重那个句子;好像说你我虽亲近,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,而不由做
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;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。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;但除了“你先
生”,“你老兄”还有敬远之意以外,别的如“你太太”,“你小姐”,“你张三”,“你
这个人”,“你这家伙”,“你这位先生”,“你这该死的”,“你这没良心的东西”,却
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。“你先生”,“你老兄”的“你”不重读,别的“你”都
是重读的。“你张三”直呼姓名,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,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
人,才能直呼姓名;可是加上“你”字,却变了亲昵与轻贱两可之间。近指形容词“这”,
加上量词“个”成为“这个”,都兼指人与物;说“这个人”和说“这个碟子”,一样地带
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。加上“该死的”,“没良心的”,“家伙”,“东西”,无视的神
气更足。只有“你这位先生”稍稍客气些;不但因为那“先生”,并且因为那量词“位”
字。“位”指“地位”,用以称人,指那有某种地位的,就与常人有别。至于“你老”,
“你老人家”,“老人家”是众数,“老”是敬辞——老人常受人尊重。但“你老”用得少
些。
   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,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,只限于祈使语气,也不限于上辈对
下辈的问语或答语,或熟人间偶然的问答语:如“去吗”,“不去”之类。有人曾遇见一位
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,随意谈天儿。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:
      去过北京吗?
      在哪儿住?
      觉得北京怎么样?
      几时回来的?
   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,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,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。那听话
的觉得自己没有了,只看见俨然的议长。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,而忘了对面人的姓,单
称“先生”又觉不值得的时候,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。
    生人相见也不多称“我”。但是单称“我”只不过傲慢,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,却没有
那过分亲昵的味儿,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。所以自称比对称麻烦少些。若是不随便称
“你”,“我”字尽可麻麻糊糊通用;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,别显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
儿。若是还要谨慎些,在北京可以说“咱”,说“俺”,在南方可以说“我们”;“咱”和
“俺”原来也都是闭口音,与“我们”同是众数。自称用众数,表示听话的也在内,“我”
说话,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;这么着,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,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
是了。也有说“自己”的,如“只怪自己不好”,“自己没主意,怨谁!”但同样的句子用
来指你我也成。至于说“我自己”,那却是加重的语气,与这个不同。又有说“某人”,
“某某人”的;如张三说,“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,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   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-11-13 3:39:07编辑过]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3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13 3:19:18

   
   ( 续前)
    这个“某人”就是张三,但得随手用“我”字点明。若说“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!”却
容易明白。又有说“人”,“别人”,“人家”,“别人家”的;如,“这可叫人怎么
办?”“也不管人家死活。”指你我也成。这些都是用他称(单数与众数)替代自称,将自
己说成别人;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,要靠上下文,加上声调姿态,才能显出作用,不像替代
对称那样。而其中如“自己”,“某人”,能替代“我”的时候也不多,可见自称在我的关
系多,在人的关系少,老老实实用“我”字也无妨;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
词。
    演说称“兄弟”,“鄙人”,“个人”或自己名字,会议称“本席”,也是他称替代自
称,却一听就明白。因为这几个名词,除“兄弟”代“我”,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
外,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。“兄弟”,“鄙人”全是谦词,“兄弟”
亲昵些;“个人”就是“自己”;称名字不带姓,好像对尊长说话。——称名字的还有仆役
与幼儿。仆役称名字兼带姓,如“张顺不敢”。幼儿自称乳名,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
达,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,也就如法炮制,可教大人听着乐,为的是“像煞有介事”。——
“本席”指“本席的人”,原来也该是谦称;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
态,所以反觉得傲慢了。这大约是“本”字作怪,从“本总司令”到“本县长”,虽也是以
他称替代自称,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,意在显出自己的身份,让他们知所敬畏。这种自称
用的机会却不多。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,可不用“本”字而用“敝”字。但
“司令”可“敝”,“县长”可“敝”,“人”却“敝”不得;“敝人”是凉薄之人,自己
骂得未免太苦了些。同辈间也可用“本”字,是在开玩笑的当儿,如“本科员”,“本书
记”,“本教员”,取其气昂昂的,有俯视一切的样子。
    他称比“我”更显得傲慢的还有;如“老子”,“咱老子”,“大爷我”,“我某几
爷”,“我某某某”。老子本非同辈相称之词,虽然加上众数的“咱”,似乎只是壮声威,
并不为的分责任。“大爷”,“某几爷”也都是尊称,加在“我”上,是增加“我”的气焰
的。对同辈自称姓名,表示自己完全是个无关系的陌生人;本不如此,偏取了如此态度,将
听话的远远地推开去,再加上“我”,更是神气。这些“我”字都是重读的。但除了“我某
某某”,那几个别的称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。他称也有比“我”显得亲昵的。如对儿女
自称“爸爸”,“妈”,说“爸爸疼你”,“妈在这儿,别害怕”。对他们称“我”的太多
了,对他们称“爸爸”,“妈”的却只有两个人,他们最亲昵的两个人。所以他们听起来,
“爸爸”,“妈”比“我”鲜明得多。幼儿更是这样;他们既然还不甚懂得什么是“我”,
用“爸爸”,“妈”就更要鲜明些。听了这两个名字,不用捉摸,立刻知道是谁而得着安
慰;特别在他们正专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觉的时候。若加上“你”,说“你爸爸”“你
妈”,没有“我”,只有“你的”,让大些的孩子听了,亲昵的意味更多。对同辈自称“老
某”,如“老张”,或“兄弟我”,如“交给兄弟我办吧,没错儿”,也是亲昵的口气。
“老某”本是称人之词。单称姓,表示彼此非常之熟,一提到姓就会想起你,再不用别的;
同姓的虽然无数,而提到这一姓,却偏偏只想起你。“老”字本是敬辞,但平常说笑惯了的
人,忽然敬他一下,只是惊他以取乐罢了;姓上加“老”字,原来怕不过是个玩笑,正和
“你老先生”,“你老人家”有时候用作滑稽的敬语一种。日子久了,不觉得,反变成“熟
得很”的意思。于是自称“老张”,就是“你熟得很的张”,不用说,顶亲昵的。“我”在
“兄弟”之下,指的是做兄弟的“我”,当然比平常的“我”客气些;但既有他称,还用自
称,特别着重那个“我”,多少免不了自负的味儿。这个“我”字也是重读的。用“兄弟
我”的也以江湖气的人为多。自称常可省去;或因叙述的方便,或因答语的方便,或因避免
那傲慢的字。
    “他”字也须因人而施,不能随便用。先得看“他”在不在旁边儿。还得看“他”与说
话的和听话的关系如何——是长辈,同辈,晚辈,还是不相干的,不相识的?北平有个
“怹”字,用以指在旁边的别人与不在旁边的尊长;别人既在旁边听着,用个敬词,自然合
式些。这个字本来也是闭口音,与“您”字同是众数,是“他们”所从出。可是不常听见人
说;常说的还是“某先生”。也有称职衔,行业,身份,行次,姓名号的。“他”和“你”
“我”情形不同,在旁边的还可指认,不在旁边的必得有个前词才明白。前词也不外乎这五
样儿。职衔如“部长”,“经理”。行业如店主叫“掌柜的”,手艺人叫“某师傅”,是通
称;做衣服的叫“裁缝”,做饭的叫“厨子”,是特称。身份如妻称夫为“六斤的爸爸”,
洋车夫称坐车人为“坐儿”,主人称女仆为“张妈”,“李嫂”。——“妈”,“嫂”,
“师傅”都是尊长之称,却用于既非尊长,又非同辈的人,也许称“张妈”是借用自己孩子
们的口气,称“师傅”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气,只有称“嫂”才是自己的口气,用意都是要亲
昵些。借用别人口气表示亲昵的,如媳妇跟着他孩子称婆婆为“奶奶”,自己矮下一辈儿;
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样的称呼称他亲戚,如“舅母”,“外婆”等,自己近走一步儿;只有
“爸爸”,“妈”,假借得极少。对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,对于地位低的当然更可随便
些;反正谁也明白,这些不过说得好听罢了。——行次如称朋友或儿女用“老大”,“老
二”;称男仆也常用“张二”,“李三”。称号在亲子间,夫妇间,朋友间最多,近亲与师
长也常这么称。称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。有一回政府不让报上直称当局姓名,说应该称衔
带姓,想来就是恨这个不相干的劲儿。又有指点似地说“这个人”“那个人”的,本是疏远
或轻贱之称。可是有时候不愿,不便,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人的身份或姓名,也用“那个
人”;这里头却有很亲昵的,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,都可称“那个人”。至于“这东西”,
“这家伙”,“那小子”,是更进一步;爱憎同辞,只看怎么说出。又有用泛称的,如“别
怪人”,“别怪人家”,“一个人别太不知足”,“人到底是人”。但既是泛称,指你我也
未尝不可。又有用虚称的,如“他说某人不好,某人不好”;“某人”虽确有其人,却不定
是谁,而两个“某人”所指也非一人。还有“有人”就是“或人”。用这个称呼有四种意
思:一是不知其人,如“听说有人译这本书”。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,如“有人说怎样怎
样”,这个人许是个大人物,自己不愿举出他的名字,以免矜夸之嫌。这个人许是个不甚知
名的脚色,提起来听话的未必知道,乐得不提省事。又如“有人说你的闲话”,却大大不
同。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,如“有人在一家报纸上骂我”。四是其人或他的关系人就在一
旁,故意“使子闻之”;如,“有人不乐意,我知道。”“我知道,有人恨我,我不怕。”
——这么着简直是挑战的态度了。又有前词与“他”字连文的,如“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辈
子,真是何苦来?”是加重的语气。
    亲近的及不在旁边的人才用“他”字;但这个字可带有指点的神儿,仿佛说到的就在眼
前一样。自然有些古怪,在眼前的尽管用“怹”或别的向远处推;不在的却又向近处拉。其
实推是为说到的人听着痛快;他既在一旁,听话的当然看得亲切,口头上虽向远处推无妨。
拉却是为听话人听着亲切,让他听而如见。因此“他”字虽指你我以外的别人,也有亲昵与
轻贱两种情调,并不含含糊糊的“等量齐观”。最亲昵的“他”,用不着前词;如流行甚广
的“看见她”歌谣里的“她”字——一个多情多义的“她”字。这还是在眼前的。新婚少妇
谈到不在眼前的丈夫,也往往没头没脑地说“他如何如何”,一面还红着脸儿。但如“管
他,你走你的好了”,“他——他只比死人多口气”,就是轻贱的“他”了。不过这种轻贱
的神儿若“他”不在一旁却只能从上下文看出;不像说“你”的时候永远可以从听话的一边
直接看出。“他”字除人以外,也能用在别的生物及无生物身上;但只在孩子们的话里如
此。指猫指狗用“他”是常事;指桌椅指树木也有用“他”的时候。譬如孩子让椅子绊了一
交,哇的哭了;大人可以将椅子打一下,说“别哭。是他不好。我打他”。孩子真会相信,
回嗔作喜,甚至于也捏着小拳头帮着捶两下。孩子想着什么都是活的,所以随随便便地
“他”呀“他”的,大人可就不成。大人说“他”,十回九回指人;别的只称名字,或说
“这个”,“那个”,“这东西”,“这件事”,“那种道理”。但也有例外,像“听他去
吧”,“管他成不成,我就是这么办”。这种“他”有时候指事不指人。还有个“彼”字,
口语里已废而不用,除了说“不分彼此”,“彼此都是一样”。这个“彼”字不是“他”而
是与“这个”相对的“那个”,已经在“人称”之外。“他”字不能省略,一省就与你我相
混;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语里。
    代词的三称都可用名词替代,三称的单数都可用众数替代,作用是“敬而远之”。但三
称还可互代;如“大难临头,不分你我”,“他们你看我,我看你,一句话不说”,“你”
“我”就是“彼”“此”。又如“此公人弃我取”,“我”是“自己”。又如论别人,“其
实你去不去与人无干,我们只是尽朋友之道罢了。”“你”实指“他”而言。因为要说得活
灵活现,才将三人间变为二人间,让听话的更觉得亲切些。意思既指别人,所以直呼“你”
“我”,无需避忌。这都以自称对称替代他称。又如自己责备自己说:“咳,你真糊涂!”
这是化一身为两人。又如批评别人,“凭你说干了嘴唇皮,他听你一句才怪!”“你”就是
“我”,是让你设身处地替自己想。又如,“你只管不动声色地干下去,他们知道我怎么
办?”“我”就是“你”;是自己设身处地替对面人想。这都是着急的口气:我的事要你设
想,让你同情我;你的事我代设想,让你亲信我。可不一定亲昵,只在说话当时见得彼此十
二分关切就是了。只有“他”字,却不能替代“你”“我”,因为那么着反把话说远了。
    众数指的是一人与一人,一人与众人,或众人与众人,彼此间距离本远,避忌较少。但
是也有分别;名词替代,还用得着。如“各位”,“诸位”,“诸位先生”,都是“你们”
的敬词;“各位”是逐指,虽非众数而作用相同。代词名词连文,也用得着。如“你们这些
人”,“你们这班东西”,轻重不一样,却都是责备的口吻。又如发牢骚的时候不说“我
们”而说“这些人”,“我们这些人”,表示多多少少,是与众不同的人。
    但替代“我们”的名词似乎没有。又如不说“他们”而说“人家”,“那些位”,“这
班东西”,“那班东西”,或“他们这些人”。三称众数的对峙,不像单数那样明白的鼎足
而三。“我们”,“你们”,“他们”相对的时候并不多;说“我们”,常只与“你们”,
“他们”二者之一相对着。这儿的“你们”包括“他们”,“他们”也包括“你们”;所以
说“我们”的时候,实在只有两边儿。所谓“你们”,有时候不必全都对面,只是与对面的
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;所谓“我们”,也不一定全在身旁,只是与说话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
人。所以“你们”,“我们”之中,都有“他们”在内。“他们”之近于“你们”的,就收
编在“你们”里;“他们”之近于“我们”的,就收编在“我们”里;于是“他们”就没有
了。“我们”与“你们”也有相似的时候,“我们”可以包括“你们”,“你们”就没有
了;只剩下“他们”和“我们”相对着。演说的时候,对听众可以说“你们”,也可以说
“我们”。说“你们”显得自己高出他们之上,在教训着;说“我们”,自己就只在他们之
中,在彼此勉励着。听众无疑地是愿意听“我们”的。只有“我们”,永远存在,不会让人
家收编了去;因为没有“我们”,就没有了说话的人。“我们”包罗最广,可以指全人类,
而与一切生物无生物对峙着。“你们”,“他们”都只能指人类的一部分;而“他们”除了
特别情形,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,所以更狭窄些。
    北平自称的众数有“咱们”,“我们”两个。第一个发见这两个自称的分别的是赵元任
先生。他在《阿丽思漫游奇境记》的凡例里说:
    “咱们”是对他们说的,听话的人也在内的。
    “我们”是对你们或他们说的,听话的人不在内的。
    赵先生的意思也许说,“我们”是对你们或(你们和)他们说的。这么着“咱们”就收
编了“你们”,“我们”就收编了“他们”——不能收编的时候,“我们”就与“你们”,
“他们”成鼎足之势。这个分别并非必需,但有了也好玩儿;因为说“咱们”亲昵些,说
“我们”疏远些,又多一个花样。北平还有个“俩”字,只能两个,“咱们俩”,“你们
俩”,“他们俩”,无非显得两个人更亲昵些;不带“们”字也成。还有“大家”是同辈相
称或上称下之词,可用在“我们”,“你们”,“他们”之下。单用是所有相关的人都在
内;加“我们”拉得近些,加“你们”推得远些,加“他们”更远些。至于“诸位大家”,
当然是个笑话。
    代词三称的领位,也不能随随便便的。生人间还是得用替代,如称自己丈夫为“我们老
爷”,称朋友夫人为“你们太太”,称别人父亲为“某先生的父亲”。但向来还有一种简便
的尊称与谦称,如“令尊”,“令堂”,“尊夫人”,“令弟”,“令郎”,以及“家
父”,“家母”,“内人”,“舍弟”,“小儿”等等。“令”字用得最广,不拘那一辈儿
都加得上,“尊”字太重,用处就少,“家”字只用于长辈同辈,“舍”字,“小”字只用
于晚辈。熟人也有用通称而省去领位的,如自称父母为“老人家”,——长辈对晚辈说他父
母,也这么称——称朋友家里人为“老太爷”,“老太太”,“太太”,“少爷”,“小
姐”;可是没有称人家丈夫为“老爷”或“先生”的,只能称“某先生”,“你们先生”。
此外有称“老伯”,“伯母”,“尊夫人”的,为的亲昵些;所省去的却非“你的”而是
“我的”。更熟的人可称“我父亲”,“我弟弟”,“你学生”,“你姑娘”,却并不大用
“的”字。“我的”往往只用于呼位:如“我的妈呀!”“我的儿呀!”“我的天呀!”被
领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,却可随便些。“的”字还用于独用的领位,如“你的就是我的”,
“去他的”。领位有了“的”字,显得特别亲昵似的。也许“的”字是齐齿音,听了觉得挨
挤着,紧缩着,才有此感。平常领位,所领的若是人,而也用“的”字,就好像有些过火;
“我的朋友”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讽的话,一半怕就是为了那个“的”字。众数的领位也少用
“的”字。其实真正众数的领位用的机会也少;用的大多是替代单数的。“我家”,“你
家”,“他家”有时候也可当众数的领位用,如“你家孩子真懂事”,“你家厨子走了”,
“我家运气不好”。北平还有一种特别称呼,也是关于自称领位的。譬如女的向人说:“你
兄弟这样长那样短。”“你兄弟”却是她丈夫;男的向人说:“你侄儿这样短,那样长。”
“你侄儿”却是他儿子。这也算对称替代自称,可是大规模的;用意可以说是“敬而近
之”。因为“近”,才直称“你”。被领位若是事物,领位除可用替代外,也有用“尊”字
的,如“尊行”(行次),“尊寓”,但少极;带滑稽味而上“尊”号的却多,如“尊
口”,“尊须”,“尊靴”,“尊帽”等等。
    外国的影响引我们抄近路,只用“你”,“我”,“他”,“我们”,“你们”,“他
们”,倒也是干脆的办法;好在声调姿态变化是无穷的。“他”分为三,在纸上也还有用,
口头上却用不着;读“她”为“C”,“它”或“牠”为“”,大可不必,也行不开
去。“它”或“牠”用得也太洋味儿,真蹩扭,有些实在可用“这个”“那个”。再说代词
用得太多,好些重复是不必要的;而领位“的”字也用得太滥点儿①。
    1933年8月25日作。
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-11-13 3:47:23编辑过]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4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13 3:21:00

        山野掇拾 朱自清

   我最爱读游记。现在是初夏了;在游记里却可以看见烂漫的春花,舞秋风的落叶……—
—都是我惦记着,盼望着的!这儿是白马湖读游记的时候,我却能到神圣庄严的罗马城,纯
朴幽静的Loisieux村——都是我羡慕着,想象着的!游记里满是梦:“后梦赶走了
前梦,前梦又赶走了大前梦。”②这样地来了又去,来了又去;像树梢的新月,像山后的晚
霞,像田间的萤火,像水上的箫声,像隔座的茶香,像记忆中的少女,这种种都是梦。我在
中学时,便读了康更甡的《欧洲十一国游记》,——实在只有(?)意大利游记——当时做
了许多好梦;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恋而不忍去的!那时柳子厚的山水诸记,也常常引我入
胜。后来得见《洛阳伽蓝记》,记诸寺的繁华壮丽,令我神往;又得见《水经注》,所记奇
山异水,或令我惊心动魄,或让我游目骋怀。(我所谓“游记”,意义较通用者稍广,故将
后两种也算在内。)这些或记风土人情,或记山川胜迹,或记“美好的昔日”,或记美好的
今天,都有或浓或淡的彩色,或工或泼的风致。而我近来读《山野掇拾》,和这些又是不
同:在这本书里,写着的只是“大陆的一角”,“法国的一区”③,并非特著的胜地,脍炙
人口的名所;所以一空依傍,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!前举几种中,只有柳子厚
的诸作也是如此写出的;但柳氏仅记风物,此书却兼记文化——如Vicard序中所言。
所谓“文化”,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,只是人情之美;而书中写Loisi
eux村的文化,实较风物为更多:这又有以异乎人。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
化,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,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诉我们他
的哲学,他的人生哲学。所以写的是“法国的一区”,写的也就是他自己!他自己说得好:
    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,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。
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5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18 14:56:13

    
     《子恺漫画》代序  朱自清
       子恺兄:
    知道你的漫画将出版,正中下怀,满心欢喜。
    你总该记得,有一个黄昏,白马湖上的黄昏,在你那间天花板要压到头上来的,一颗骰
子似的客厅里,你和我读着竹久梦二的漫画集。你告诉我那篇序做得有趣,并将其大意译给
我听。我对于画,你最明白,彻头彻尾是一条门外汉。但对于漫画,却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
点头或摇头;而点头的时候总比摇头的时候多——虽没有统计,我肚里有数。那一天我自然
也乱点了一回头。
    点头之余,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画,也是日本人画的。里面有一幅,题目似乎是《AA
子爵B泪》(上两字已忘记),画着一个微侧的半身像:他严肃的脸上戴着眼镜,有三五颗
双钩的泪珠儿,滴滴答答历历落落地从眼睛里掉下来。我同时感到伟大的压迫和轻松的愉
悦,一个奇怪的矛盾!梦二的画有一幅——大约就是那画集里的第一幅——也使我有类似的
感觉。那幅的题目和内容,我的记性真不争气,已经模糊得很。只记得画幅下方的左角或右
角里,并排地画着极粗极肥又极短的一个“!”和一个“?”。可惜我不记得他们哥儿俩谁
站在上风,谁站在下风。我明白(自己要脸)他们俩就是整个儿的人生的谜;同时又觉着像
是那儿常常见着的两个胖孩子。我心眼里又是糖浆,又是姜汁,说不上是什么味儿。无论如
何,我总得惊异;涂呀抹的几笔,便造起个小世界,使你又要叹气又要笑。叹气虽是轻轻
的,笑虽是微微的,似一把锋利的裁纸刀,戳到喉咙里去,便可要你的命。而且同时要笑又
要叹气,真是不当人子,闹着玩儿!
    话说远了。现在只问老兄,那一天我和你说什么来着?——你觉得这句话有些儿来势汹
汹,不易招架么?不要紧,且看下文——我说:“你可和梦二一样,将来也印一本。”你大
约不曾说什么;是的,你老是不说什么的。我之说这句话,也并非信口开河,我是真的那么
盼望着的。况且那时你的小客厅里,互相垂直的两壁上,早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的
稿;微风穿过它们间时,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。我说的话,便更有把握。现在将要出版
的《子恺漫画》,他可以证明我不曾说谎话。
    你这本集子里的画,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。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
的时候,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。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;一幅幅的漫画,就如一首首的小
诗——带核儿的小诗。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,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,老
觉着那味儿。《花生米不满足》使我们回到惫懒的儿时,《黄昏》使我们沉入悠然的静默。
你到上海后的画,却又不同。你那和平愉悦的诗意,不免要搀上了胡椒末;在你的小小的画
幅里,便有了人生的鞭痕。我看了《病车》,叹气比笑更多,正和那天看梦二的画时一样。
但是,老兄,真有你的,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,瞧你那《买粽子》的劲儿!你的画里也有
我不爱的:如那幅《楼上黄昏,马上黄昏》,楼上与马上的实在隔得太近了。你画过的
《忆》里的小孩子,他也不赞成。
    今晚起了大风。北方的风可不比南方的风,使我心里扰乱;我不再写下去了。
    1926年11月2日,北平。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6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1/25 15:16:07

论雅俗共赏 朱自清

    陶渊明有“奇文共欣赏,疑义相与析”的诗句,那是一些“素心人”的乐事,“素心
人”当然是雅人,也就是士大夫。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“赏奇析疑”一个成语,“赏奇析
疑”是一种雅事,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。然而又出现了“雅俗共赏”这一
个成语,“共赏”显然是“共欣赏”的简化,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
赏,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“奇文”罢。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什么时代,从语气看来,似乎
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,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。
   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。在这之后,门第迅速的垮了
台,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,“士”和“民”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
清楚了,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,上下着。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,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,老
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。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,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;只
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,自己有些天分,又肯用功,就是个“读书种子”;去参加那些公
开的考试,考中了就有官做,至少也落个绅士。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
速度,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,学校多起来了,士人也多起来了,士人的地位加强,责
任也加重了。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,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
态度。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,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。人既然很多,大
家是这样,也就不觉其寒尘;不但不觉其寒尘,还要重新估定价值,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
标准与尺度。“雅俗共赏”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,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,只是要求
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,好让大家打成一片。当然,所谓“提出”和“要
求”,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。
    中唐的时期,比安史之乱还早些,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。用口语为
的是求真与化俗,化俗就是争取群众。安史乱后,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,于是乎有了
“语录”这个名称,“语录”就成为一种著述体了。到了宋朝,道学家讲学,更广泛的留下
了许多语录;他们用语录,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,还是为了争取群众。所谓求真的
“真”,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。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。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
限的可能,所以是虚妄的。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“方便”,记录文字
自然越近实际的、直接的说话越好。在另一面这“真”又是自然的意思,自然才亲切,才让
人容易懂,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,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。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
思想,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,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,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
了。比语录体稍稍晚些,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“笔记”的东西。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
事,范围很宽,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,所谓议论,也就是批评,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
趣味。作者写这种书,只当做对客闲谈,并非一本正经,虽然以文言为主,可是很接近说
话。这也是给大家看的,看了可以当做“谈助”,增加趣味。宋朝的笔记最发达,当时盛
行,流传下来的也很多。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“小说”项下,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,更
直题为“笔记小说”;中国古代所谓“小说”,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。
   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“传奇”。“传奇”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“史才、诗笔、议
论”,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,介绍自己,求他们给自己宣传
的。其中不外乎灵怪、艳情、剑侠三类故事,显然是以供给“谈助”,引起趣味为主。无论
照传统的意念,或现代的意念,这些“传奇”无疑的是小说,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
相类之处。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,这种“传奇”大概起于民间,文士是仿作,文字里多口语
化的地方。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。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
《毛颖传》,正是仿“传奇”而作。我们看韩愈的“气盛言宜”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
句,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。他的门下的“好难”、“好易”两派,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
验如何口语化。可是“好难”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,过分想出奇制胜,不管一般人能够了
解欣赏与否,终于被人看做“诡”和“怪”而失败,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“好易”的一
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。——以上说的种种,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,就
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。
   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“雅俗共赏”的路,诗也走向这条路。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
在“做诗如说话”,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。自然,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,但是就像不好
懂的黄山谷,他也提出了“以俗为雅”的主张,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。实践上“以
俗为雅”,并不从他开始,梅圣俞、苏东坡都是好手,而苏东坡更胜。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
“以俗为雅”这句话,可是不大靠得住;黄山谷却在《再次杨明叔韵》一诗的“引”里郑重
的提出“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”,说是“举一纲而张万目”。他将“以俗为雅”放在第一,
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,也正是“雅俗共赏”的路。但是加上“以故为新”,
路就曲折起来,那是雅人自赏,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。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,宋诗却
终于回到了“做诗如说话”的路,这“如说话”,的确是条大路。
   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,刚刚来自民间的词,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“雅俗共赏”
的。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,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。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。词后
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,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,它怎么着也只是“诗馀”。词变为
曲,不是在文人手里变,是在民间变的;曲又变得比词俗,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,可是
还雅不到词的地位,它只是“词馀”。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“说话”
就是说书,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,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
杂剧和戏文,乃至后来的传奇,以及皮簧戏,更多半是些“不登大雅”的“俗文学”。这些
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“词馀”以外,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简直没有地位;也就是说
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,有些有点地位,也不是正经地位。可是
虽然俗,大体上却“俗不伤雅”,虽然没有什么地位,却总是“雅俗共赏”的玩艺儿。
    “雅俗共赏”是以雅为主的,从宋人的“以俗为雅”以及常语的“俗不伤雅”,更可见
出这种宾主之分。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,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
们的趣味,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。他们在学习,在享受,也在蜕变,这样渐渐适应
那雅化的传统,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,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。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
风的种种改变,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,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,学习的也渐渐习
惯成了自然,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,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,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,近得
也不太多。
    至于词曲,算是新起于俗间,实在以音乐为重,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;“雅俗共赏”,
正是那音乐的作用。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,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,使他们不
能完成那种雅化,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。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,雅化更难,地位
也就更低,还低于词一等。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,那“共赏”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。
真正“雅俗共赏”的是唐、五代、北宋的词,元朝的散曲和杂剧,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
皮簧戏等。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,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,所以雅化难以
下手,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。平话和章回小说,传统里本来没有,雅化
没有合式的榜样,进行就不易。《三国演义》虽然用了文言,却是俗化的文言,接近口语的
文言,后来的《水浒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楼梦》等就都用白话了。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
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,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。雅化程度的深线,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
或有没有,一方面也决定“雅俗共赏”的范围的小和大——雅化越深,“共赏”的人越少,
越浅也就越多。所谓多少,主要的是俗人,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。在传统里没有地
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,只算是玩艺儿;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,接近民众却还能教“雅俗共
赏”,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,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。
    单就玩艺儿而论,“雅俗共赏”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,“共赏”者却以俗人为主。
固然,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,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,要“俗不伤雅”才成;雅方看来太俗,
以至于“俗不可耐”的,是不能“共赏”的。但是在什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“赏”的,
雅人也能来“共赏”呢?我们想起了“有目共赏”这句话。孟子说过“不知子都之姣者,无
目者也”,“有目”是反过来说,“共赏”还是陶诗“共欣赏”
    的意思。子都的美貌,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,自然也就能“共赏”了。孟子接着说:
“口之于味也,有同嗜焉;耳之于声也,有同听焉;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”这说的是人
之常情,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。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、常识的、现实的事
物和趣味。譬如北平罢,故宫和颐和园,包括建筑,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,似乎是“雅俗共
赏”的,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。说到文章,俗人所能“赏”的也只是常识
的,现实的。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,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,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
赋,却赞美公文能手。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,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。再说后
来的小说和戏剧,有的雅人说《西厢记》诲淫,《水浒传》诲盗,这是“高论”。实际上这
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“雅俗共赏”的作品。《西厢记》无视了传统的礼教,《水浒
传》无视了传统的忠德,然而“男女”是“人之大欲”之一,“官逼民反”,也是人之常
情,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。俗人固然同情这些,一部分的雅人,跟俗人
相距还不太远的,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。这可以说是一种快
感,一种趣味,可并不是低级趣味;这是有关系的,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。“诲淫”“诲
盗”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。
   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,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,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
级。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,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,他们渐渐跟统治
者拆伙而走向民间。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,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。还
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。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“共赏”,不用说农工大众。于
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,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。他们提倡
“大众语”运动。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,结果不显著。抗战以来又有“通俗化”运动,这个
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。“通俗化”还分别雅俗,还是“雅俗共赏”的路,大众化却
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,只有“共赏”的局面。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。
    1947年10月26日作。
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帅哥哟,离线,有人找我吗?
汪炜文
  17楼 个性首页 | 信息 | 搜索 | 邮箱 | 主页 | UC


加好友 发短信
等级:巡抚 帖子:4781 积分:14720 威望:0 精华:6 注册:2008/7/11 3:57:12
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08/12/1 16:30:20

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

支持(0中立(0反对(0回到顶部
总数 17 上一页 1 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