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一刀一刀地剜去,它流出细腻的汁液。触手粘稠,仿佛它吃痛,又强捺住不呻吟,浓郁的眼泪,凝结得这样委曲求全。
一定要雕过么?我问他。
雕过,开花便早了;然而花期也短,花开得较小,色不艳,香气也减。他冷静地答。
那、那为什么?我措手不及的样子。心里很期望为它乞得一点怜恕,让我放下刀子去,只把它白白净净原样养在水里。
你记得罢?去年的水仙花。枝叶长到那样长,都倒伏了。叶子长得太长太多,到开花的时候,就没有力气了。
多少年了,没有不养水仙过冬的。每一年都是疯长的绿叶子,以铺天盖地的架势。看到画册上的造型,疏落有致。于是忍一忍心肠,继续小心剜去。
我的性情也是散漫无边。是谁在小心翼翼地修剪我?
它会痛的罢?我低低问。
是。他想了一想,答。
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割舍。即使,它是养分。它如此丰润。得而不易,失去也殊为可惜。从我们的生活里,从我们的生命里,一一剜去。我们吃痛,但是忍住不呻吟。唉,那限制我的人!也许只是为了让我积蓄住开花的力量罢。
2、其实,只是一个寻找花苞的过程。
他教我细细地辨认,那层层叠叠百合状的鳞茎下,隐藏的心香。我的手有些犹疑不定。执着的是利器,它如此柔弱,若是被我划破,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。一片一片划开,揭露,无论怎样小心,那锋刃还是在不经意中,在一支嫩芽上留下无可补救的伤痕。
我叫了一声。似乎是自己被割破了手。
他微笑说:不要紧,这是叶芽。你只要留神不要伤着花芽。若是伤了,它便枯萎腐烂而死。叶芽伤着是难免的。你瞧书上说的“蟹爪水仙”,其实不过是被伤了的叶芽长成。很好看,是不是?
我点头。是好看,蜷曲,团团簇簇。下意识地,要掩盖伤口,而匍伏弯曲,以这样低回的姿势,给自己拥抱。蟹爪水仙,原来是一块绣花补丁。伤口竟也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痊愈。唉,那么你告诉我,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。
我愿意想,造物已是竭力要保全我,对我护爱;但仍会失手,他也许惶然,并且心痛,一如此时的我。
3、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,雕刻一块水仙的球茎,我坐在这里,近乎虔诚。我迷恋这个过程,揭去一层层的矜持,真相水落石出,在紧紧包裹覆密的外衣之下,触摸到鼓突的喜悦,那是生命的含胎。
天气这样冷。呵气成霜,手一会儿便僵硬,指尖不能灵活自如。然而这小小的百合状的球茎里面,有什么正要勃勃而出,芬芳的小东西要从沉睡中醒来,不安分地胎动。
4、把黏液拭净了,裹上纸巾,浸没于清水里。盖严它的伤口。洗净,再浸水。两天两夜。阳光这样好,不日即可移到窗前。
花影扶疏中,应当读些古人的诗罢。“隔纱微笑恐郎猜,素艳浓香依旧去年开。”“淡扫蛾眉簪一枝”“神寒骨冷似难亲”。
笑,又何必读古人诗,想古人当初,也是瞧着这个解佩人,心意微动,才吟出佳句。我面对着她,回头去读诗,不是和郑人买履一样可笑?
不多时便有花在灯下弄影,伴我夜读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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