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亭之曲水邀欢[游子吟论坛]

一中国的文字，望得久了，渐渐逼真，栩栩如生。比如兰亭。这个“亭”字，挺拔的，俏生生，还有秀气的飞檐；而这个“兰”字，修长的叶片上，绽出两支小小的花芽儿来，甚或，还沁着淡淡的微香。汉代的一个驿亭而已，位于绍兴城西南的兰渚山下，而相传越王勾践在这里种过兰花。 “勾践种兰渚山”，仅仅六个字，就把几千年前的一幕活脱脱地描画了出来，念着，唇齿留香的。印象中的勾践，只是和“卧薪尝胆”联系在一起，那样的倔强，冷硬，隐而不发。那么，他种着兰花的时候，是怎么样的清淡从容呢？此时他卸去一切尘嚣的纷扰，只还归于一个本真的人，只负担自己鲜活的灵魂。而新插上被精心护理着的兰花，又是怎么样优游安然，笑着那红尘里跌爬滚打的人，那牵缠纠结的贪痴爱嗔？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，除了这个“相传”，再没有留下什么，任何的载体：文字、音乐、书画。无数令人怀想的情节，注定在岁月里湮没。只是后人从此，把这个籍籍无名的驿亭唤作——“兰亭”。二这以后，兰亭一直安静着。像深谷中的幽兰不希罕被人记挂，只年年芳华。疏云淡月，再静美的香，也将被遗忘了。岁月的长河流淌到一个不经意的弯口，轻轻地打了个旋儿，散出优美的涟漪，经久不散。那是永和九年。三月初三，有一个名叫王羲之的人突然起了兴致，振臂一呼，召集了四十一位飘如闲云野鹤，泛若不系之舟的文人雅士。四十一位，这些人素来心高气傲，平日里即使接了正式的请柬，依他们散漫的性情，也未必能到得这么齐。也许是时节恰好，也许是兰亭的幽静合了他们的心意，三三两两，陆陆续续地来了。曲水流觞，这碧色的之字溪有如仙女的缎带，涓涓声清入肌骨。众人在水边的大石上坐了，浮酒杯于水面，看它飘到谁的面前，谁就捞起一饮而尽，然后当场赋诗一首。若作不成诗，则要被罚酒三盅。酒兴与诗兴齐发，又逢山水清境，这些人无不陶然忘我，或举杯畅饮，或低头沉吟，或袒胸露腹……醉态毕现，相与甚欢。这些当场赋就的诗，共有三十七首，汇编成《兰亭集》。不能保篇篇珠玉，亦非精雕细琢，却灵性盎然。众人一齐推举王羲之写序文。他在浅醉微醺中提毫挥墨，洋洋洒洒而成，却字字珠玑，登峰造极。这篇序文被誉为“天下第一行书”，王羲之被称作“书圣”，而兰亭也从此不再是冷冷清清的驿亭了，成为历代书法家朝圣之地。然而这些对他们来讲，不过是浮名罢了。“毕生寄迹在山水，列坐放言无古今”，这样的优游与放诞，才是他们最惬意的人生状态。若能遵从自己真正的心意去过完一辈子，这人，算得上真勇士。身在红尘，如何方外？必须不断以诸多规则勉劝自己，去顺应时势，调整现实与梦想的差距，获得表象的平衡。正因为如此，这偶尔为之的率性，才更见可贵。情不自禁一再回望这一段午后，遥远又贴近的永和九年。用字，用画，用诗，用想象，一再描摹，一再沉溺。暮春三月，江南草长。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。会稽山阴之兰亭，修篁凝翠，曲径通幽。鹅池里，白毛浮绿水，红掌拔清波。往前有一开阔的所在，叠石为凳，插柳成荫，一条“之”字形的小溪穿行而过，曲水流觞。极目尽是长衫儒者，三五成群。或铺席而坐，闲饮众山之巍然；或蹲于堤岸，卧拾野溪清凉；或负手而立，观半空烟舒云卷。俯仰流连，疑是水中别有桃花源，诗句如飞瀑直下，回响轰轰飞上九天。…… 浮生长恨欢娱少，肯爱千金轻一笑？不若来此，曲水邀欢。三很多人都是从《兰亭集序》才知道兰亭的。然而，王羲之的真迹却已经与世隔绝。传说当时王羲之酒兴方酣，用蚕茧纸、鼠须笔疾书此序，通篇二十八行，三百二十四字，有重复的字，皆变化不一，妙手天成，精美绝伦。到他酒醒来再重写，却无论如何不能达到了。也许半醉微醺之际，如有神助，而只是千载难逢的机会，才让凡人生出灵光？他是符合兰亭的，而兰亭，又是符合绍兴的。彼此的纹理脉络走向都一致，环环相扣。无意仕途，优游山水。分明有当状元的资质，却不屑去争，宁愿一袭青衫，来去自由。较之别人削尖了脑袋，挤着抢一个举人做做，他身上有着活活气死人的洒脱与轻慢。而才气却会在不经意间，漫溢如河，后人要怎么样的桂桨兰舟，才能抵达彼岸？可惜的是，这样的一件书法珍品，到了唐太宗手里，他爱不忍释，临死时竟命人用它来殉葬。皇帝的恩宠有时不是福泽，而是祸殃。我想王羲之是宁愿不要这种肯定与赞赏的。从此后人再也无缘得见真迹了。本来就虚泛的记忆，因为少了这么一件确凿的凭据，而愈发地烟水迷蒙。若它能重现人间，会不会如同一枚钥匙，穿过尘封的锁孔，打开——会不会飞泄如瀑，淌出源源不绝的，那年的林风，那年的花香，那年的明月？四且看看今日的兰亭罢。虽然那一年的雅事不再，被精心拾掇拼捡回来的流光片羽，也仅仅只能从中窥见一点风味。虽然，随着世事变迁，兰亭已非原址了。真的没有什么能够一如既往。然而，且看看今日的兰亭，或亦有动人心处呢。四周环水，水上建堂，堂中有廊，廊旁有池，池中有亭，亭旁连桥。仍然依山傍水，竹木掩映。既有崇山峻岭，茂林修竹，又有清流激湍，映带左右。第一景便是鹅池。池内几只白鹅悠然浮在水面，神态从容安详。然而终归可惜，不复当年的爱鹅人了。这碑上的“鹅池”二字，是出了名的“鹅瘦池肥”，说是王羲之正写完鹅字，就不得不搁了笔去接旨，而他的儿子王献之拣起笔续上第二个字。过了鹅池桥是“小兰亭”。亭旁便是心心念念的“流觞亭”了。木雕长窗，走廊环绕，翘角飞檐，古色古香。悬一匾题“曲水邀欢处”。匾下陈列了一幅唐画师李公麟绘的《兰亭宴集图》，仿佛再现了当年诸人修禊雅集的情景，酣醉狂放的情态历历在目。亭之前蜿蜒小溪便是当年的流觞曲水。年年的三月初三，游人如织。这样的车马喧天，让我退避三舍。不若拣个雨天，二三知己，和一场清淡的相会。一起散漫地谈到从前，然后微笑，唏嘘。五写字已经渐渐从生活中淡去，人们迅速地习惯了电子文档的方便快捷。于是有人悲哀地预言，辉煌一时的书法将从此陨落。也许，弃绝了所有实用性，书法反而有望成为更纯粹的艺术呢。且不说王羲之的遒劲雄浑和流水行云，书法史上每一页都渗透了墨香的。智永的行书清秀淡雅，活泼俊逸；徐渭的狂草纵逸恣肆，大气磅礴；赵之谦的魏碑厚重高古，雍容端庄；徐生翁的正书沉着典雅，气格独标；马一浮一派学人翰墨，更是凝练高雅，不明一体……在绍兴还有徐浩、贺知章、陆游、杨维桢以及今天的沈定庵、鲍贤伦、赵雁君…… 每年曲水流觞的书法节，并不仅仅是怀念。我爱看那块光洁的大石板，小孩子用指尖蘸了水在上面写字。一会儿水气蒸发，字淡去不见，又重新描了再描，勾了再勾，小眉小眼间，颇有端持庄重的神态呢。从前只得一个王羲之。然而，谁说日后不会有张羲之、陈羲之呢。年年的曲水邀欢，墨香与兰香将越乡浸透，染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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