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爱吃素食,尤其是白菜,醋溜白菜、开阳白菜等都很喜欢。但白菜芯我却很少
动,每次吃白菜时我都会体贴万分地把它夹给老婆吃。老婆是南方人,更爱吃白菜,
所以一直很感激我。直到有一次,她也许是出于回报,善意地把白菜芯夹到了我的
碗里,而我的脸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尴尬,手也慢慢地颤抖起来。她忙问我怎
么了,于是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。
我小时候,街邻巷里都很穷,小孩玩的东西很少,但我们却都很快乐。一帮小
孩子经常疯样地满街满巷乱追乱跑乱打去消磨时光,口里常会喊些顺口溜童谣之类,
并时常自己加工改造来向某个小孩起哄。
月儿爷,渐渐高,骑白马,上高桥
高桥长,杀个羊
羊有血,杀个鳖
鳖有油,炸个麻花吱喽喽!
这一首,是我们晚上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,五六个人排成一字长阵喊个不停的
童谣。还有一首很短,在男孩子里很流行。
白菜芯,耨一耨,XX的媳妇难得有!
耨是拔、锄掉的意思。这里的XX是常换的,但我们喊得最多的叫得最顺口的是
一个叫“红利”的男孩。
“白菜芯儿耨一耨,红利的媳妇难得有!”,巷子里常有八九个小孩围着红利
又笑又喊。红利当然很生气,会使劲追起某个小孩。被追的则很快地跑开再跑回来,
大伙便又围起了红利喊起:“白菜芯儿耨一耨,红利的媳妇难得有!”。不过这次
就喊得更响了。有时红利会抓住一人,结果俩人就会扭打起来。
红利比我大俩岁,很会打架。大家都喜欢跟他玩,因为他不向大人告状,还常
为自己巷子里的人跟外面小孩打架。我们都知道他爱流鼻血,有时会流个不停。玩
时别人撞一下,他常鼻血如两条红线样流下,吓得大家都慌了手脚,他却连喊没事
没事,仰仰头,鼻孔里塞上纸团土块,冲冲凉水,稍过一会儿,就又跑将起来。
红利泳游得很好,常带我们一帮小孩子去城河游泳。他会把身子挺得如舰艇一
样浮在水面,让别人推推,他就嗖嗖划出好远。我在城河边泡了多次后,也可以自
己游上一两米了。一次红利说我带你到城河中间去游游,我很高兴。他拉着我的胳
膊帮我游到了河中心,突然人往水里一钻,就再也找不着他了。我大喊大叫,最终
挣扎着游到了岸边。他却猛不凌丁地从我身边不远处钻了出来,嘻笑着说,人要是
不被逼一下那是啥也学不会的。当时心有余悸的我是三分得意外加七分对他的感激。
有年秋天,红利带了五六个男孩去南郊丈八沟防洪渠捉蛐蛐儿。我们循着蛐蛐
儿叫声,用狗尾巴草引洞,用小刀挖洞,有时还往洞里撒尿灌烟。折腾老半天,每
人都抓住了不少蛐蛐儿,装蛐蛐儿的纸筒手里都快拿不下了。在我们相互比谁抓的
个儿大时,突然从灌木丛里一下钻出了八九个男孩,他们挡住了我们。为首的一个
稍大点,问我们哪里来的。红利一边应付着一边使眼色让我们准备跑。那帮小孩靠
得更近,并开始抢我们的蛐蛐儿。红利突然大喊起来:爸!有人抢我们蛐蛐儿!接
着一拳就把那个个头最高的男孩打倒。趁着那帮小孩发愣的机会,我们都撒腿狂跑,
跑了好久还没见有人追上,才松了口气。我当时很佩服红利,觉得他就象小兵张嘎,
机智勇敢。
红利在学校也调皮,我带上红领巾时他还没带上。我上小学三年级时,学校的
歌咏队要参加全市文艺比赛。我和红利都被选到了歌咏队。一次排练后我们都穿着
演出的服装回家了。男孩是很简单的蓝裤子和白衬衫,外加一条绸料的红领巾。红
利穿着那一身衣服人整个变了,刚走进巷子里,就有大人喊起来,咦!看这驴日的
捣忪,穿那一身还真跟个人一样!那天红利很高兴,我第一次知道他也会羞涩地笑。
红利上中学那年,在学校又流鼻血,被老师送到了医院,他爸爸妈妈也被叫到
了医院。我们只是知道他病得好象很严重,人要住医院。我们从此很少见到他父母
的影子。他的大姐从那时起脸色也一天天的蜡黄起来了;他的大哥则一天天瘦弱下
去,常常早上很晚才上学,有时还旷课。有个把多月时间,红利从医院逃到了我们
巷子里。我记得是个初冬的中午,暖日照着灰砖土墙的老巷,几株枯槐似乎也要在
这好天气里挺挺腰杆。老人们坐着站着晒着太阳聊着天,女孩跳着皮筋儿唱着刘胡
兰姐姐是英雄,男孩则依旧满世界跑着你追我赶。谁喊了一声红利,我们小孩都跑过
去了。那次的印象特别深,红利虽然还笑着,但我们所有的小孩都能看出有什么事情
不大对。他的脸胖了,但脸色是一种冷冷的白并透着蜡黄。我觉得就象我以前养的
蚕宝宝快要吐丝前一样。
后来我们慢慢地知道红利得了白血病。治这种病会花很多钱的,他的父母为他
治病已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,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钱,巷子里家家户户多多少
少都为他家送了些钱。
那年的冬天不是特别冷,没下几场雪。
开春了,槐树的叶子已长的可以用手拉平在嘴里打响哨了。一天下午放学,听
到红利家传来了嚎啕的哭声,是他的妈妈,抽泣地哭喊着:俺娃可怜啊!俺娃命苦
啊!……。我们小孩子都感到很恐怖,红利真的就这么快地死了。
晚上我不知怎么一直睡不踏实,很晚时听到妈妈和红利他妈的说话声。红利他
妈说慢慢就会把我家给的八十块钱还回来,我妈则哭声说着,唉,四嫂子,你咋说
这话呢!先过好你们的日子重要啊。那时的八十块是爸爸妈妈俩人一月的工资。红
利他妈又哭了,说红利可怜,家里穷,救不起他的命。我怕听关于死的事,用被子
蒙起了头,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。
后来慢慢听大人讲红利得的病很难治,要花一千八百多块钱才能换血后慢慢治
疗,还不见得有救。一千多块,我们都觉得那是个很大的数字。红利住了一阵院后
就闹着要回家,自己不想治病。临死那天,他叫了声爸爸妈妈,说,妈、爸,俄对
不起咱家,俄知道俄这病没救,你们就不要再往俄身上花钱咧。俄啥也不要,就想
穿个白衬衫跟蓝裤子。她妈赶紧说,瓜娃呀,再甭胡说咧!他爸马上就跑到街上给
他卖了衬衫裤子。红利一直等,等到了他爸回来,但当他刚穿完裤子第一条腿时,
他身子一挺,就在他妈怀中咽了气。
再后来我大点时才知道红利那时脸肿是因为吃激素治病造成的。他大姐隔段时
间就去红会医院卖血,换钱去给他治病,所以她脸老是消瘦蜡黄的。他哥则每天天
不亮就跑到[氵产〕河边帮人把装满沙子的架子车推到河岸马路上挣点钱,所以他
常上学迟到旷课。红利死前,算上邻里们帮助,他们家已为他攒了九百多块钱,但
还是没凑够医院讲的数目。
红利死后,我们巷子里的小孩再也没人喊那个“白菜芯,耨一耨,XX的媳妇难
得有!”了。从那时起,我看见白菜芯心里就硌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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